自漠北犯边,近西海、朔方等郡,何以应对”一题。
这题目够大的,然诸生向来以博士弟子自居,以修文习武、效力天子为志,俨然将天下为己任,虽无任何实战经验,然慷慨而谈,却是毫不怯场的。
此时正是虞丰长身而起,向众人一揖,神色从容而大有睥睨众人之象,大谈“可岁赐以财帛,以宗室女妻之,与从容盟约”之意。
虞丰不过三十岁上下,出身于颍川大族,叔父也身为九卿,有些狐朋狗友们平日捧他的场,就是太学的学正们也看在他叔父的面子上多捧着他。然他素日花天酒地、享乐无度,又兼欺压弱小、占地夺财的,更有许多人看不上他。
当下便有人交头接耳、触肘履足道:“这样的人,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真是没羞没臊。你听听,净是些官面上的话,夸夸其谈,我听着逆耳。”
“切,他一向不都如此吗,欺下瞒上,惯会表面功夫。如今这样还不是为了在司业面前出风头?好教他伯父知道了喜悦的。”
“说什么呢?他伯父可是太仆,不怕得罪?”
“太仆虽然位高,却是管舆马的,又不是光禄勋、卫尉那样手握兵权的亲信。何况我朝能够亲近天子,论政议政的都在‘三台’。”
“你懂什么,再怎么也是九卿,且不说天子出入车马,就说战马多稀缺的资源啊,都掌握在他手中。再说人家还掌握着察举的权力呢。像我们,别看在太学,大多数根本没机会被天子和三公看中,还得回去走察举这一条路。”
“察举怎么了?我舅公也是两千石的郡守呢,也有察举孝廉的资格。他虽不能做我们琅琊郡的郡守,然我们琅琊郡守自然优先推荐我家。这都是相互的事儿。”其中一人好整以暇地说,颇有从容自得之意。
旁边却有一人鼻子眼睛里笑笑道:“你算了吧,你那是什么舅公?那不过是你嫡母的叔父,嫡亲的都不够推荐的,还轮得到你?”
先前那人闹了个没趣,低头红了脸,心里暗暗怨恨这世道欺人。
本朝立国后,非但各地世家大族势力逐渐坐大,随之而来的还有嫡庶之别的判然分明。世人皆仰大族,而大族之间相互联姻,盘根错节、相互攀扶,因此大族之中又重嫡出。此时世家娶妻嫁女重门第,嫡长子按礼法固然继承家业、爵位及大部分父亲私产。便是其余嫡子,因受家族重视,往往着力培养,创设各种机遇,又有母族舅氏势力的庇护,前途往往不可限量。而家中嫡女,也是各高门大族议婚的首选。那自是为相互攀耀门楣,借助婚姻以壮大家族势力。如此不过三五代,便是盘根错节、树大根深了。
而庶子、庶女中,能得父亲重视,或母亲家族虽不是一等显耀、然有实力的尚可,余者往往不被重视,前途要黯淡得多。
当然也有例外,若非德能格外超然的,便是运气特别好的。
比如当今天子,就非嫡后所生,然而这话谁也不敢说。
窗外司业听了,便捋须颔首,又向邵璟道:“虞生所言竟有朝士之风,如此可避免劳民伤财、征战消耗,果非我等所能知。”
邵璟听了,微笑不语。郭霁偷眼向他脸上看去,只觉他笑则笑矣,却看不出笑中何意。
倒是那令狐遂仍旧面如木雕泥塑般,没一丝表情。
说是木雕泥塑也不对,就是雕塑还有个固定的神情呢。
这是个什么人呢,听梁武那意思还是天子的亲信,也不知天子天天看着这样一张脸是什么心情。
“……天子英明,乃天命所归,又仗祖宗厚德,去岁已经将北狄远逐沙漠,其南部内附。西戎望风而逃至西域以西,若果真能以宗室女妻之,岁以赏赐,此等胡虏自然归慕我朝。”
虞丰陈辞已罢,志得意满。而他身边自然又有数人附和,以媚附虞氏。
众人虽腹诽于虞丰之为人,当面却都是一片赞谀。
众人喝彩中,不知哪里触动了董宁,只见他已悄然迈步进了讲堂中,待众人渐趋安静,这才奋然而起,道:“方才虞生所言,仆不敢苟同。若是胡虏未曾出兵,向我朝称臣奉书,自然可安抚。既已陈兵犯边,还要以宗女和亲,失了天家颜面不说,吮血知味,只怕人家未必肯轻易退兵。若依仆之言,只该以兵讨伐,教胡虏尝尝我□□之威,管教他此后不敢来犯。”
太学生中亦有不少愤激热血少年,听了董宁的话,一时也摩拳擦掌、奋袖投手地声援。这些人中除了和董宁一样出身或出身平民的外,竟也有士大夫家的子弟,此时竟全忘了董宁是他们素日看不起的六郡武人出身。
如今天下闻名的大才,往往文武兼备,多是些惯能一手写得锦绣灿烂文章、一手执干戈以诛敌的大好男儿。许多豪贵之家亦起自军功,或一些巨室公侯颇有武略。便是余者寒门良家,虽入不得一二流人家,却也愿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何况本朝有非军功不能封侯的惯例,因此,即便是京、洛、冀、豫大族声誉天下,也常有幽、陇大族异军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