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稳之地,面对他人赤城的剖白,而他却不得不直面自己与汝安之间难以破除的屏障之时,他才会觉得这样的身份桎梏如同冷硬的枷锁一般紧紧捆缚着自己,迫使他只能在心中的苦寒地带无尽地流放下去,却没有资格贪图一丝一毫的光和暖。
只要葱茏一族没有解除这样的枷锁——无法恢复真实的身份,回到真正的家园,那么他便不配有此妄念,除非他甘愿自己的宗族,永远被世人当做奴役的对象,朝宠夕杀,一代又一代地在恐惧和缝隙里躲藏,在背祖和污泥里求生,永世沉沦炼狱之中。
他将牧茧的刀收回鞘中,扶着他的肩,让他起身。
“阿茧,你可以喜欢她。”
“将军!”
亓深缓缓摇头,无意听他辩驳。
“阿茧,你要知道,我是河中的守将,我已有妻室,我有大业未成,我与她绝无可能。”他的声音清澈,如淩淩清泉冲刷着牧茧,又冷又激奋。
牧茧在心中懊悔,他怎会听不出亓深话语中涌动的巨大的无望和悲哀,可只因那一句“你可以喜欢她”,他如蒙大赦,禁不住为之轻轻颤抖。
“将军,”牧茧稳住心绪,恢复了些许理智,“我如何想,实在不重要,我只知道,在南林的那些日子,汝安日日想着你,盼着你,她下心思和秋浔学那些复杂的药理,再难再险也要到山上去采那些药草,多半也是听秋浔说起你时常受伤中毒,想多学些医术好在日后为你解忧,那份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不会有假。至于将军说的……日子还长,且往前走着,才能看到结果究竟如何,大可不必如此悲观。而我,只想先替将军守好她,帮她扫除前路的危险和不测,缓和她多年来飘零不定的孤寂和不安,直到有朝一日,将军可以自己守在她身边为止。”
说完这些,牧茧觉得心绪开阔舒朗了许多,尽管仍有一丝怅然如同夜里天幕上停滞的薄云,久久难以散去。
亓深走后,牧茧轻推开汝安的房门。房屋里静谧无声,若是侧耳细听,便能听到汝安轻轻的呼吸声。他放轻脚步走到汝安榻边,却见汝安瞪着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没睡阿。”牧茧抱怨一声,作势要去点灯,却被汝安一把拉住了袖子。
他回过身,见汝安仍在那样直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的第一反应,是汝安听到了刚刚他和亓深在门外的对话。
“阿茧,你可以喜欢她。”
亓深的话,仍在他耳边回荡,烧得他整张脸又红起来,好在房中已足够黑,不会将他的窘迫暴露在汝安面前。
“你刚听到什么了?”他微侧过身,有些怯怯地问道,却不敢直视汝安。
汝安没有回答。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俯下身凑到汝安近前。汝安的眼睛大大的,映着漏进房中的月光,如同含着一汪水,湿漉漉的,却没有明显的情绪和波澜。
牧茧忽觉胸口像是被针刺了一般。
“你怎么了?身上还疼吗?”牧茧的声音轻柔,却透着一丝慌乱,他帮汝安将额前的乱发理好,而后静静地凝视她,想从她如同深渊般的静默里看出些什么,可惜那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只见汝安平躺在榻上,一手轻轻抚着胸口。
“兄长走了吗?”她望着榻上的帐幔,声音空洞地问。
“是,将军刚刚到凛夫人院中去了。”
“这样阿……”她的声音幽幽的,仍不见一丝起伏。
“你到底怎么了?自从沧溟回来,你就时常按着胸口,是胸口痛吗,明日我寻位医者来给你瞧瞧。”牧茧见汝安这副样子,已经焦心到不行。
汝安仍是不紧不慢,无波无澜,缓缓摇了摇头。
本来生病时寻医问药是最平常的事,可汝安忽觉得莫名地揪心,毕竟过去的几年里,她与这世间最厉害的医者生活在一起,根本与寻医问药无缘。
“陪我到院中坐会吧。”
牧茧在院中石桌上,趁汝安更衣的功夫,将刚刚凛夫人带来的菜肴和酒水布好。不一会,汝安从房中出来,却径直坐到廊上,远眺一方院落之上的月景。轻薄的白色绢面襦裙将她柔韧的身形描摹凸显出来,外罩着的浅蓝色丝衫,又将她松松地笼在当中,把那些分明的线条不着痕迹地隐藏起来。一显一隐间,已将有些人磋磨得不成样子。
“阿茧,你可以喜欢她。”
可他真的能吗?
牧茧呼吸急促起来,喉里有隐隐的灼痛感,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拇指反复地划过杯缘,却忍着没有喝下。他看着汝安寂寥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其神思显然已经飘远,却不知赴往了何处,这种感觉就好像她看似就在他面前,可这不过是一具空壳,而真实的她,已经远在千里之外。
牧茧终还是恐惧,他来到汝安近前,单膝跪立于她面前。
“汝安……”他轻唤她,却不知到底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