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鼻侧皱纹深深的,分外冷硬:“说你当我糊涂,打量我不知道?她是樊乐楼的姐儿,你几年前很有一阵子流连在那上,你大小厮一五一十说过。”
原来头里天禧和来祥闹合气,方靖廉在天禧处听完分明,觉着来祥也是吃设计烦恼,把他叫来勉励安抚一番。
三问两不问,就揪出些陈年往事。
那年方闲庭十七,刚从建州凯旋,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意气风发,登金銮、披隆恩,脚下功勋尺厚,拜在禁军都虞侯,四厢指挥使之下第一人,总领东西两京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庆功宴撞上擢升宴,同僚说生说死将他拉上樊乐楼。
可方闲庭不爱香风软舞。
他自小听惯的是塞外边声,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他摇席破座独自脱身,翻坐在角楼檐上独饮。
也是姻缘凑着,就是这时候,他无意间瞥见对面楼上一名小娘。
这女孩子,二八年纪,雪白圆润一张面孔,收成尖蹙蹙下巴颏儿,修眉俊眼,正仰着脑袋看天。
天上是她放的莲花灯,她不知是什么身价,也不去底下伺候弹唱,一个人扒着栏杆放灯顽。
她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白玉镯,空荡荡的,要悬不悬,晃晃荡荡看晃进方闲庭心里。
后来他打听了,那是当家琵琶玉离姑娘的丫鬟,叫露娘,闲时也弹琵琶,不过说不准,不见客也不外侍,还没开脸。
是么。
打那以后方闲庭成樊乐楼常客,旁的哥哥姐儿一盖没个兴趣,一心一意盯着玉离姑娘手底下露娘几时出来。
她呀,她清淩淩一张脸抬头看灯,月色照着,她面上泠色流溢,方闲庭闭上眼,至今仍描摹得出。
面对父亲,他摇头苦笑:“父亲不知,儿子倒宁愿如此。”
落后一次偶然机会,他问来露娘闺名,是柳露桃三个字。那时候他炙手可热,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官家越来越莫测,有意叫他娶淑妃小妹的消息从宫里传出来。
他真的不情愿,他还没和他满心满眼里的露娘正经面对面说过一句话。
忠勇伯府递来名帖,柳露桃三个字,把他魂梦惊飞。
他命人画像,才知道痴妄一场。
可这门亲事,他不答应么?他姓方,是独子,不该他为父亲、为家族解忧出力?他最后一遭醉饮樊乐楼,在露娘窗外独立中宵,回来向同名的柳二姑娘提亲。
掀盖头时,他是有酒的,不然迈不进婚庐,可是盖头下面竟然,竟然是他朝思暮想的这张脸。
三魂惊在天外、七魄飞出六合。
摸一摸新妇的脸,带着温热气儿,他才仿佛双足落地,一下七分醉暴涨九分,洞房花烛,心事得偿。
方闲庭一点没再藏,事关柳露桃,他把来龙去脉捋尽,方靖廉沉思一刻,冷削的面上哈哈笑起来:
“如此说来,你是从头知道她是假的,她却不知道你知道。”
知道,不知道……嗐!方闲庭头疼得很,不住央告道:“父亲,父亲悄着声儿,可不敢传出去。”
若是传到他露儿耳中,嗯,说不清,方闲庭直觉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方靖廉摇摇头,仍是笑意不止:“儿孙事、尽闲愁,前人诚不欺我。罢了,你们的事你自己看着办便了。”
方闲庭说爹你笑什么,方靖廉道:“为父观她性子,少不得要恼你,要与你闹一场。”
闹一场,可不是?方闲庭恍然大悟,可不是!
说她一句少卖弄心眼,她尚且要给脸色,看她拘着性子强扮另一人,他却早知根知底,岂不跟看戏似的?
这妮子有时,心比天高,脸比纸薄,可不要心里存怨。
这件方闲庭历来的无计可施、左右为难,只祈愿老天爷给脸面,拖得一日是一日,最好今生今世露儿别知道。
父子俩正说着,门外咚咚咚地敲门,是天禧,报来:
“禀侯爷,门首有一宫里来的公公,说是奉命请二夫人进去答话。”
二夫人?门内父子两个速即对视一眼,方靖廉迎到门首,方闲庭疾走到二道院西厢给柳露桃报信。
这个请忒古怪,先头第一件:
谁呀?谁承认常山侯府有二夫人?
常山侯府少夫人,明面上只有柳青雪一个。
再一个,奉命,奉谁的命?
不清不楚的,这样的传话总叫人心里不安。
柳露桃也摸不着头脑,方闲庭与她换一身白绫对矜袄、沉色织金遍地宽袖,既不明艳也不简素,中规中矩颜色,不出错也不出色,望眼欲穿送出府。
又不放心,此时天已擦黑,好在今日上元无宵禁,方闲庭一日之内第三次打马出府,亲自到宫门口等候。
等着接他露儿,他十七岁起就一直心心念念的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