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闲庭知道,柳露桃善解人意又守礼知机,从不来他的书房胡乱翻看。
这一回,定然不是随意为之,定是着意翻看。
是不是,哪处得着信?抑或是自己露出甚首尾,方闲庭猜测,露儿因此来搜看,翻着这些。
方闲庭不敢想,是否是否,自己费劲心思的隐瞒,柳露桃已然全部知晓。
竭力镇定,方闲庭命芳时再仔细说一遍缘由。
芳时答说娘子跟随太后身边姑姑进宫,又说起娘子临行前散分穿戴首饰,方闲庭心里一顿,教芳时领着去看一应细软。
迳到西厢,箱妆打开,柳露桃素日的衣裳首饰一件一件铺好,簇新的布匹、未及打磨的玉料也有,连同几匣子金银锭,安安静静躺在箱中。
边上芳时忧愁道:
“娘子说要我几个分去,可哪个肯要?奴婢几个先后到沈府、郇府打探消息,上樊乐楼也问,只说娘子到宫中做女官,旁的却问不出。却不知娘子几时回来瞧瞧?”
眼巴巴的,实承望方闲庭去接人。
方闲庭平静应下,实则心中骇然。
露儿,大约不会轻易回来。
柳露桃镇日最爱摆弄玉石,虽说不会不择手段敛财,却也是个财迷,如今竟然一并撇下,撒手而去。
禁不住的,方闲庭心内如有刀绞。
两人夫妻四载,一千四百余个日日夜夜,相亲相爱、恩爱厮守,难不成一切到头转成空?
箱箧一角,一件藕丝对衿衫子斜出来,方闲庭抬手在那袖子上摸一摸,想起这是柳露桃早年喜爱的穿戴。
藕丝衫子配莲瓣白玉镯,清清爽爽不事雕饰,后来入侯府做少夫人,自然不能如此简素,头上渐渐戴起杭丝攒珍珠冠子,腕上金钏银钏逐日不缺。
可旧日衣裳她还留着。
思哉乱哉,方闲庭忽地忆起一些往事,一些柳露桃还无拘无束戴莲瓣素玉镯时候的往事。
那是平康九年,早春二月天。
是方闲庭见柳露桃的第二面。
一天夜里,闲来无事,十九岁的方闲庭左右在家待不住,忽地想起一面之缘的小娘,就是樊乐楼上点灯笼的那位,彼时他还不知佳人姓名,便想着看看能否撞着,自把着一只锡酒壶到樊乐楼最高的屋檐上喝酒。
倒是老天爷肯看顾他,须臾,看对过楼上阁门一闪,戴莲瓣镯子的小娘推门出来。
她似乎是要浇花,手捧一只青黛兔毫盏,盏中枝叶盈盈花苞宛然,方闲庭目力极佳,看出是一株琼花。
相传琼花娇贵,十年不开,开也只在夜间,这姑娘,自携手瓮灌苔盆,上下左右只是忙,想来正盼着开花。
她看花,人看她。
只是看着看着,方闲庭一不留神打檐上一滑,掌中锡壶脱手咣啷一声掉落在地,黑灯瞎火的,浇花人当即唬一跳,四处忙瞧,失手把一盆子土也有、水也有,泼似的弄一身。
她衣裳污了,她师傅好一顿说,教她一早打洗干净。
于是次日一早,方闲庭又扒到樊乐楼屋顶。
不过昨晚上是在楼上,今日这晨起是在一处水亭。
樊乐楼后苑一湾活水,引的是金水河的支流,平旦寅时姐儿哥儿都还睡着,樊乐楼里外静悄悄,唯独后苑水池边上一抹倩影,是柳露桃正在浣纱。
她浣纱,有一搭没一搭的,极不情愿样子,手抻着,一时拍拍脸颊一时抚抚嘴唇,呵欠连天。
原本含波一般的眼,如此更添水色,好似……
受谁的欺负。
池边上一座梅花石亭,依池水边沿修的扇形,垂幔依依,雕粱如画,可檐上却蹲着一个人,真乃煞风景。
方闲庭原本不想这样早就一头扎来樊乐楼,也不想藏头遮尾扮梁上君子。可是没法子,他惹的祸,心里想着陪这小娘打洗衣裳。
他静气屏声,这小娘嘟嘟囔囔的:
“真是的,大清早不得好睡,作孽!”
方闲庭心说对不住,是我作孽,吓着你。
又听少女恶狠狠对着朝阳水面:
“甚么野狸儿,真害人!”
唔,咱成野狸了。
少女手中纱裙一扬,打起一片水花。梁园春色,繁台烟柳,水色苔轻,日出霞浓,方闲庭瞧着,那水花似乎落在他心头,鬼使神差他张嘴问:
“你叫什么名字?”
“啊!谁!”柳露桃惊跳起,好么,水花看洒她身上。
她恼了,四处逡看是哪出躲着人,口中喝道:
“凭你垄鼠儿似的,也配问名!”
左看右看没有,又道:
“我去喊护院来,把你这贼人攞住。”
方闲庭藏在檐上:“你别喊,我——”
心念电转,许诺道:“我送你一株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