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再见面时已近圣诞假期。
近几日气温几乎降至零度,空气凉薄,天气总不大好,天空灰蒙蒙的。城中各处已提早竖起各色大同小异的圣诞树,沿街店铺的橱窗上尽是花花绿绿的圣诞装饰,Mariah Carey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早已响彻世界的每个角落。
虽然已是年终,我却奇迹般地空出一个悠闲的周六下午,翻遍邮箱确认自己无所事事后终于长舒一口气,犹豫数秒后当即决定出门逛街以解近日忧愁。
走出公寓楼大门,寒冷空气中冒出一团白色水汽。
临近圣诞,街上游客反倒多了起来,这一路走来竟也称得上是热闹。
红色电话亭静静伫立在街角,在灰暗天色下愈发显眼,十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子怀里揣着篮球,踩着滑板,七拐八拐窜梭在人群中,路面水洼中的一井平静被击碎。
十二月初时,及川彻发来消息说俱乐部要去巴西打世俱杯,隔天就发来自己在里约与基督像的合影。照片里正是里约日落时分,一切被夕阳余晖笼罩,而米兰那时已几近凌晨。
当时苦于加班的我根本受不得这种刺激,两眼一翻,手机死死扣在桌面,将已读不回贯彻到底。及川彻在那之后收敛许多,也或许是赛程安排紧张,发来的消息渐渐也少了。
说来也怪,似乎自从及川彻离开米兰后,整个十二月的天气便没再放晴,雨水却不多。粗略算算已有大半个月过去,他也该回到米兰了。
心里念着他,竟也当真在拐角见到那张脸。
咖啡馆的靠窗座位,鼻梁上架副眼镜,手中端着本书,静静坐着犹如雕塑,好似一面玻璃窗便彻底将他与纷扰剥离。
于是我推门走进咖啡馆,顺势坐到他对面。
“回了米兰也不告诉我?”
他缓缓抬眼,竟没有丝毫惊讶,仿佛算好了我会在此刻偶遇他一般。
“早上四点落地的,可不敢在那个时候发你消息。”他答得理直气壮。
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他耸肩,合书搁置在桌上,这才看清他读的是加缪。
他抬手,吧台侍应生立刻会意,期间扭头向我确认,“还是澳白?”得到我点头回应后,又向侍应生复述。
五分钟后,我如愿在这般寒冬喝到温热的澳白。
“最近不加班了?”他问。
“只是今天下午而已。”
他笑一声,以表同情。而后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拎起那本局外人,不久后从某两页书页中翻找出一张球票,放在桌上,指尖轻轻向前一推。
“2018年最后一场比赛,赏个脸?”
他这副架势吊儿郎当,竟颇有几分公子哥的气质。
我被他逗笑,也故意装腔作势道,“你这是在求我?”
他身子靠上椅背,笑得肆意,“求求你。”
于是我收下球票。
在抬起头一瞬间,几颗饱满的雨水骤然落在窗上,掀起街上一片涟漪,透亮窗面映照着一场倾盆大雨。
“下雨了。”他低语道。
窗外,风雨飘渺,兵荒马乱。
*
及川彻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场比赛,恰好定在平安夜前一天傍晚时分。
我赶到现场时距比赛开始仅剩三分钟。
虽是在平安夜前夕,球迷的热爱丝毫未被节日气氛消减,场馆内依旧座无虚席,好在及川给的票座位足够靠前,我才得以将场上的一切看得真切。
那是我认识及川彻三个月以来第一次看他打排球。
沉寂。
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形容词。
他有力将球向空中一掷,随后跃起。
三秒后球精准压在底线,场馆内爆发出轰鸣般的欢呼声,坐在我旁边的大叔兴奋得起身欢呼。
可我望着那件白色的13号球衣,却沉默。
那一刻,我仿佛真实触碰到他的灵魂,他的沉寂,他前半生所拥有的一切。而这所有的一切,他都未曾向我展露,哪怕一丝一毫,他也决不会向任何人展露。
从前听他讲移民阿根廷,总是一两句话轻轻带过,我只觉那是份热爱。事到如今我方才发觉,那是份孤勇,亦是份执念。他心甘情愿舍弃,甚至是抛弃那十几年中所拥有的一切,捱过万马千军,这才踏上这片土地,跻身球坛的至高圣殿。
千言万语,唯化作执念。
因此那一瞬间,我沉默,与此同时,我感到无比后怕。
他是个太聪明的人,可是世间万物总是慧极必反,我那样地害怕有将一日,他的执念也将侵蚀他,就此成为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永远推着巨石,永远无法企及顶峰,再无复生之日。
他太过执着,因此注定悲情,注定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