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更长,窗前烛火灵跃,窗外树影酽斜,二者此起彼伏呼应得当,然而此时看在芷菸眼中,却徒增满心烦扰,她怎的不知如今他们和弘晓于身份地位上已有云泥之别,又怎会丝毫不察这许多年来弘晓对自己的心意非等闲人能及?可她不愿将弘晓之心置于叵测之地,他对她好,是因他与曹霑交好,是因他与曹霑一样当她作小妹一般疼惜,若为腌臜情、苟且事,他那样的人品,只怕天下才貌双绝的贵胄小姐们都敢把颜面礼教抛诸不管与他相欢,他又何苦白费那些时间和精力讨好于她这样一个才不闻名、貌不惊艳的罪臣孤女呢?弘晓待他们的一片虔心,如何就被表哥说得……说得那样不堪呢?
她替弘晓委屈,为弘晓心疼。
胡思乱想着坐了许久,直到残烛燃尽,火光“呼”的一声灭了,芷菸方觉天际已现微光,揉了揉酸痛的肩颈,起身去井中打了冰凉的水,也不兑些开水,就那么洗了把脸,倒把倦意顷刻赶跑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看看大屋的门还没开,就轻手轻脚地溜到对面跨院,在厨房里找到曹安,告诉他要出去一趟,不知几时能回,午饭不必等她。
曹安听了,忽想起昨夜他要去大屋送净壶时远远看见少爷和表小姐站在门口,夜色中看不清二人神色,却隐约听见几句“亲王”“小人之心”,语气似是不悦,后来又见表小姐一人甩剂子走了,少爷却没追上去,心里便已有六七分明了,今日表小姐一大清早就要出门,还不让他惊动老爷和少爷,不禁暗生疑虑,他一向恪守本分,此时却多嘴问了句:“表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啊?可要老奴随同伺候?”
谁知芷菸早已做好他有这一问的准备,想也未想便说:“不必了,你留在家里帮表哥照看舅舅才是。”言罢也不待他再说其他,抬脚就走。她只想将此事在己力能及之内办妥,不相干的人自不会懂也无须知晓太细。
圆明园建在北京西郊,从石驸马大街过去虽算不得极远,却也非纤弱女子脚力能及,芷菸权衡再三,决定雇辆车好能快去快回。
街面上那些把式们许是看她一个姑娘家只身出门,穿着素雅却于细节处不失考究,模样又生得标致,便起了顽意,漫天要起价来。殊不知他们眼前这位小姐实在不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只见她娥眉微挑,一口就把价儿从一两银子压到十文钱。其中一个把式想是这伙人的领头,歪咧着嘴用小指甲从黄板牙缝里抠出块韭菜叶儿来,往车架子上一抹,操着懒散的腔儿说:“想坐便宜车行啊,先叫声儿哥哥,把咱哥儿几个叫舒坦了,哥哥我分文不取,怎么样儿啊?”说罢率先大笑起来,众人也随之笑开,笑声浪荡,耳不堪闻。
芷菸一张俏脸由红转白,目中泪光隐隐,只恨自己手无缚鸡力,不然非要打得那人满地找牙不可!但如今为舅舅延医要紧,其余皆顾不得了,咬了咬牙,从袖管中取出约莫二两重的一块碎银,使尽力气拍在车架上,然后单臂支撑利落跳上车去,冲那把式头儿吩咐道:“看清楚了,姑奶奶多饶你一两,给姑奶奶好好地、快快地赶车,午时前到不了圆明园,耽误了上差,你可仔细着你的狗头!”她将能想到的蛮野之词一股脑说了出来,又在“上差”二字上着了重音,摆出一副混不吝的架势,似足了宫里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的做派,能不能唬住那车把式,也只看这一招儿了。
不知是真被蒙住了,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车把式头儿不再嬉皮笑脸,忙不迭收了银子,殷殷勤勤地伺候芷菸坐稳妥,扬鞭催马奔西郊而去,路上再不敢轻慢,不必赘表。
红墙绿影,华盖参天,眼前虽只看见园林一角,可窥斑知豹,也不难想象阖园之壮阔气势、旖旎风光。
“圆明”二字乃当今圣上从前的佛号,其时今上还是皇四子,崇信佛学,研习颇深,以“圆明居士”为号,后圣祖皇帝赐园,便以此号命名,并御笔亲书“圆明园”三字匾额悬于殿楣之上。雍正皇帝登基后,扩建故园,土木大兴,是以如今的园子已非昔时可比,天家气派排闼而来。
芷菸此刻站在东南角门前,不觉生出些惴惴之感,圆明园守卫虽不似弘晓口中紫禁城那般森严,却也由御林亲兵把守,单是这道偏门,便三丈一岗,直站到看不见的深处。芷菸在门口张望片刻,既无人轰她走,也无人前来询问,那些侍卫泥雕般挎刀持戟而立,目不斜顾,芷菸不敢造次,耐着性子等了会子,也不见有人出入,才小心地移步到门口,试探着向门边的两名侍卫打听怡亲王可在园中?可否行个方便放她进去找人。她并未抱着多大希望,天子园林岂是想进就能进的,况且这许多条路、许多扇门,弘晓未必从此进出。果不其然,当左的侍卫不耐烦地应付几句“不知”“未见”就要撵她走,当右的脾性和气些,告诉她王爷贝勒们多走南北两道正门,他们这里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个大人物。
芷菸虽早料到,却不甘就此放弃,那股子拧劲儿又回溯上脑,哀求耍横一一试过,甚至招来了门内的侍卫,可任她如何求如何闹皆不得通融,同样,任侍卫们如何恶言恫吓,芷菸也不退让,若非那好脾性的侍卫拦着,恐怕早有不晓惜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