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六年,皇嫡子薨逝。祐儿被以周王之名葬入永熙陵,谥号“悼献”。棺椁中陪葬了一把稀世名剑,亦是天子之剑——天问,皇上将这把剑放在祐儿身边的意思不言而喻。他几乎给了祐儿除太子之位以外的一切尊荣,祐儿的陵寝以太子的制式修建,威严尊贵更胜先帝。一位大宋王朝史无前例雄才伟略的继承人只在史书上留下了寥寥数笔。他的存在,就如同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无痕,只在帝后心上留下深深的伤痕。
我时常在皇帝上朝之时去椒房宫中探望皇后。椒房宫是死寂的沉静,不复往日的生气,所有祐儿的东西全部被皇上吩咐撤去,以免皇后触景伤情。宫女太监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皇后思子的情思。祐儿去后,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好,殿中草药的苦涩气味挥之不去。皇上除每日的朝政之外,几乎都守在椒房宫,亲自侍奉汤药,唯恐她有什么闪失。
宫廷里如一潭深水般平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泛起一丝浪花。每次前往椒房宫开解皇后,我都要再三斟酌衣着饰物,既怕鲜艳冒犯祐儿,也怕太过素淡引得皇后伤心。到底是我多心,虽然皇后自己平日里总是一袭银白的吹絮纶平衣,只挽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
妆容亦寡淡至极,但她从不苛求他人为祐儿服丧。
有一次后宫给皇后请安时,徐美人戴了一支甚是华丽的玫瑰簪子,皇后只一笑了之,可怜徐美人没有见罪于皇后,却在请安结束退出椒房宫时被从垂拱殿匆匆赶来看皇后的皇上瞧见。皇上勃然大怒,剑眉深深地蹙起,冷若寒霜:“皇嫡子刚刚去了,你就敢带这样的簪子在皇后面前招摇,诚心拿刀子往皇后心里捅吗?你这个贱人还有没有心肝?滚回你的宫里呆着去,没有朕的旨意,以后不要出来了!”徐美人满脸泪痕,还未分辩一句便被侍卫押了回去。
皇上一身风尘仆仆地进了椒房宫的门,他肩头的紫貂大氅落满了白雪,俊美的面孔也沾染上了冰晶,容予在门口替他解下大氅,他屏住了呼吸,努力掩住愠怒的神色,大步流星地朝皇后的寝殿走去。
“方才椒房宫外好大的阵仗,你处置徐美人了?”皇后接受过后宫嫔妃请安后倦怠乏力,便宽了衣歪在粟玉芯苏绣软枕上,一头乌黑如云的青丝并未挽成发髻,闲散散垂在枕边,因是卧床,只披了一件月白蝶纹束衣,结了一枚蓝色山茶结,唯有胸前一抹藕合抹胸带了些明亮颜色,更显得肤白如雪,眸似星辰,唇色却苍白得有些黯淡,“祐儿才去,我们身为他的父母还是要为他积一些善德,以后那些无心之失你最好宽宥了吧。”
皇上慌忙奔了过来,捧起她的脸:“你不必挂心,朕自有分寸。”他动作轻柔地揽她入怀,俊容上落了层阴霾:“若非如此,朕刚才绝不会只罚她禁足那样简单了。”
皇后默默出神,神态恍惚。她这些日子清减了不少,哀伤之状令人但觉芙蓉泣泪、风露清寒,恨不能万艳同悲、千红一哭。半晌,她低低开口:“元昊那奸贼欠我们的债,是时候让他百倍来偿了。”
皇上唇角勾出一缕悠远淡漠的笑意:“浅芙打算让他如何来偿?”
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清一丝情感的涟漪,皇后轻轻一笑,似一朵娇弱的花开在唇边,风姿楚楚,也冰凉刺骨:“这一次,我要让他党项王室父子阋墙、宗室倾覆;我要让他世世代代都是夏朝之耻、遭人唾骂;我要让他哪怕是死了都魂魄难安,为自己断送了后代逐鹿中原的机会而悔恨!”
皇上颀长的身形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轻轻道:“朕能为你做些什么?”
皇后眸色微凉,如披秋霜:“此事你我不必亲为,元昊逆了天道,自有苦主来寻他的仇。我们不过成一个推波助澜之美便好,免得脏了手恶心。”
寒冬腊月,殿内即使生了地龙,犹觉清寒。皇上为皇后紧一紧身上的披风,温柔凝睇:“看来你心中早有计较。”
皇后伏在皇上肩上,与他交握双手,低低在他耳畔细语,婉转柔和:“很快宫里就要来一位贵客了。我信中嘱咐她前些时日动身来京,毕竟路途遥远,抵达汴京想也得是三月。那时候,可巧正是春季,但党项一族,怕是无法安然度过这个寒冬了。”
皇上愈加握紧皇后的手指,下颌一低,便吻上面颊来:“朕当你这几日为何如此平静,原来是在等人。”
皇后有瞬间的失神,似湖心的莲花被水波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她清丽的容颜:“我有好多年不曾见她了,等一等倒也无妨。但有一样我得说在前头,她不喜见生人,等她来时,我会派人将她接入椒房宫,你不必召见她。”
皇上抬起手腕为皇后梳理一下额角的乱发,抚一抚她的脸颊:“你安排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