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初,流火之象显出,天气越发凉下来了。相较于寒凉,其实皇后的体质畏热更甚。当年怀祐儿的时候胃口极差,只以为是天气炎热不思饮食,差点没有察觉已孕育龙种。是以,夏日暑热,皇上不敢轻易将她带到外头去散心,只得小心在椒房宫里将养着,以防中了暑气。
椒房宫后面是一片碧绿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开门便有一池山茶亭亭玉立,凉风穿过叶间徐徐而来,惬意宜人。云起殿里放了几个大瓮供着御用新冰,雪白山茶花摆在风轮下,风动花香自来。此外每半个时辰都有掌事太监拿冰凉的井水冲洗宫殿四周,椒房宫益发清凉沉静。
到了宫外,万事不会这般顺遂,皇上定下精神,为皇后事事打点妥当。椒房宫精干伶俐的四个掌事宫女全数带了去,贴身之物备了数十个箱笼,长公主打趣道快赶上她大婚时带去的嫁妆。
临行前,我和长公主一道去送行。长公主在玄武门边嘱咐皇上珍重,絮絮提点生活琐事:天寒加衣,切勿贪凉,尽量不要图近而穿小路……一片长姊如母的脉脉亲情。
皇上含笑听着,眸光却不时落在古树下轮椅上的女子身上。碧色盈盈欲滴,一袭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衫,墨云乌髻绾成轻俏的飞天髻,一支碧玉云纹六菱凤凰长簪,银线细长,丝丝坠落下,数枚光洁明透的莹雪珍珠轻晃。尽管美得不染纤尘,身形却单薄如纸,长日不出门,脸色是一种苍白的透明,憔悴之下神色平静得如千年古井一般。
长公主叹息,不知道这个弟弟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陛下,你不要觉得我啰嗦。你此行不是一个人了,还有皇后要照顾,可不能像从前那般逞强,不知保养为何物了。”
皇上注视皇后良久,低声道:“朕与浅芙夫妻二人,实为一体。朕知道,得担起什么样的责任来。”他缓缓地,无意识地朝树下挪步,似是朝着某种信仰和祈望走去。
袭予伸手拿起皇后盖在腿上的薄毯,收在怀中折好。皇上将皇后抱上马车,却惹得她一阵喘息。皇上柔声哄道:“没事的,没事的。”便把皇后抱在自己怀里,一来可以随时照顾,二来可以减少颠簸带来的震荡。
马车驶出厚重古朴却不失威严的玄武门时,皇后的眼神却变得轻盈而忧伤,似随时会飘走的一缕轻烟。她吃力地透过窗子向皇宫的方向看去,皇上知道椒房宫里有太多有关祐儿的回忆,皇后自是万般不舍。
命人调转回来,再让她看皇宫一眼,皇上的眸中蕴着清澈的温柔:“这般不舍做什么,若路途上无耽搁,一月便可回来了。”
望着这座给她带来幸福,又埋葬了美好记忆的重重宫阙,皇后恍惚的神情似乎一朵含露开放的茶花,犹有露珠清光,描绘如蝉翼的长长睫毛带了湿濛濛的水汽。良久,她的身体忽然颤动起来,头一下一下地蹭着皇上的胸膛,涎水拉着丝流到了紧紧环着她的有力臂膀上,两腿直直地搅动着,双手被握住,却止不住地颤抖。
“浅芙……”皇上的叹息带着无数感慨和怜惜,“你与朕总要回来的,袭予,拿清心丹来。”
我和长公主连忙上前去帮忙照顾,服下明心静气的清心丹,皇后的状态稳定下来,只是神色仍恹恹的,勉强振作精神,倚在皇上怀里,默许可以出发。
帝后的马车渐渐远了,叩拜之声还是山响彻云。长公主站在我身边,平静的神色下有难言的凄然:“皇上此行是为了唤回皇后神智,我却情愿她还糊涂着,起码内心不会饱受折磨。”
“长公主此言何意?”我微诧,不禁脱口问道。
长公主的神情如下弦冷月,覆上浓重的怜悯:“她是个极骄傲的人,若清醒着,又怎会容忍自己如此狼狈不堪,那真比杀了她还教她难受。”
深觉不祥,但我和婉的笑意似掠过湖面的清风,转过话头去:“娘娘洪福齐天,既已清醒,身体也自会恢复的。”
长公主仔细听了,目光逡巡在我面上,轻轻道:“孤何尝不这样盼望。”
我目送着她被女官扶上六帷金玲软轿回到她自己的别苑去,心下一片茫然。明明巡幸西京是为了散去皇后心中积郁之气,助她神智恢复,为何却在临行前显露出这种种不祥的迹象来。皇后惜别宋宫仿佛此生再也不能见,又一上马车就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长公主的话也着实不像喜庆吉祥之语。难道,西京一行,真的不宜去?
心事重重地转身回宫,恍然瞥见“玄武门”三个铺金飞彩的大字,玄武在卦象中,主大凶。不敢再去想,我只能不断劝告自己那些都是虚谈。皇后母仪天下,广修善德,必会福泽深重。宋宫寂寞孤独,唯有她是我苍白生命里一束温暖的阳光。于是,我虽不再疑心那些凶兆,到底还是在处理宫务之余,潜心在佛堂焚香祷告,保佑她此行平安无事,神智得醒,那么皇上的夙愿便可以达成了。
且说巡幸西京的途中,一行车马并不像前往规模鼎盛的皇家御苑那般浩浩荡荡,只如寻常商旅之辈,丝毫不引人瞩目。马蹄声稳中有序,每辆车厢里载着厚重的褡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