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巧,自陛下御驾回京之后,宫中便传来喜事。那日我在金华宫宴请诸位嫔妃,东首椅子上坐着沈贵妃,我在西首。虽说沈贵妃位份更尊,然而后宫深知沈贵妃不知何时开罪先皇后之后便不得圣眷,更兼如今陛下命我摄六宫事,故而待我比沈贵妃更恭敬些。
沈贵妃乃是高门贵女,心思剔透,如何能看不出宫里人明里奉承暗里嘲讽,她也不恼,只一心教养禔儿,平日里也不大和嫔妃们往来,偶尔赏我几分薄面来金华宫小坐。
金华宫暖阁内笑语声不断,杜贵妃体态袅娜娇怯,施施然地在开席后才至。各自见了礼,她娇柔地扶着侍女的手坐了下来,漫不经心道:“姐姐不会怪妹妹晚到吧?”
我客气笑道:“怎会?你是稀客,平常盼都盼不来的,我又怎会挑妹妹的理?”
她这才有了几分虚假的笑意,忽而眉头一皱,扭过头去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众人皆是一愣,我的心忽地一沉,仿佛预料到了什么,迟疑道:“妹妹这是——”
杜贵妃身旁的侍女笑嘻嘻道:“德妃娘娘勿怪,我们娘娘晨起时身体不适,请来太医一看,这是有喜了呢。”
这样猝不及防的消息,我回首看着沈贵妃,她也是一惊,旋即笑逐颜开道:“这是天大的喜事,该向妹妹道喜的。”
杜贵妃含羞点点头,道:“妹妹到底年轻,又是第一次生育,有什么不明白的,还请沈姐姐指教。”
沈贵妃站起身来,笑道:“这是自然。这个时辰,禔儿该下学了,本宫得去考问他的功课,先离席了。”
杜贵妃的身孕并未给宫廷带来多少祥瑞,仲夏时节,一场严重的时疫在宫中蔓延开来。此症由感不正之气而开始,最初始于服杂役的宫女太监。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宫。宫中遍燃艾叶驱疫,一时间人人自危。
我每日往返于金华宫与文德殿之间,到处弥漫着艾叶和苍术焚烧时的草药呛鼻的气味,宫门前遍洒浓烈的烧酒,再后来连食醋也被放置在各个角落煮沸驱疫。
然而不幸的是,宫中仅有的两个皇子,沈贵妃的大皇子和戴顺容的三皇子同时染上了时疫。
还记得那日在御书房中,皇上正听着大臣禀报这几日各地时疫的情况。所幸时疫只限在京城之中,全国各地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可京城之中感染的人数越来越多,太医院的救治杯水车薪,焦急之下,他的脸色隐隐发青,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般的忧虑,人也渐渐地消瘦下去。
他召见了一波又一波的能臣商量对策,浑然不知我在望着他默默出神。他终究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此刻的他到底还是暂时放下了求仙问道,尽全力爱护着他的子民。
御书房紧闭的镂花朱漆填金门扇在沉沉夜色里戛然而开的时候,那长长的尾音叫我没来由地心中一紧——沈贵妃身旁的贴身宫女跪在地上,浑身发抖:“陛下,大皇子害了时疫,太医们都说治不得了!”
我清楚地看到皇上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他不说话,盯着绢红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灯火似淡漠寂静的鬼影,叫人心里寒浸浸的发凉。他很快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吩咐吴章寿:“随朕去看褆儿。”
可他赶到沈贵妃的寝宫时,却是先看到了门楣上的白布和里面隐隐传出来的哭声,他撩开灵前的帘幕冲进去,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放在灵前摇曳的烛光下。里面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脸颊深深陷进去,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位已几近崩溃的母亲。沈贵妃素来矜持端庄,雍容合度,谁都没有想过她会失态至此。她一身白衣,嘴角沁出了血丝,摇摇晃晃地朝着他走过去,缓缓地对着他跪下去,十指上呈现出可怖的青紫色,道:“陛下,您来了……”
皇上伸出手去,默默扶起了沈贵妃,温和道:“你先起来。”
“陛下,臣妾已经一心向佛,再不敢痴心妄想了,为什么您还是要把褆儿从臣妾身边带走?”她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贵妃,带走褆儿的并非是朕,而是时疫。”许是怜她失子之痛,皇上的语气并不严厉,可是目光精锐,连沈贵妃这样的疯癫之人也瑟缩了下。
“不是陛下么?可是陛下敢说,您真的爱过褆儿吗?”沈贵妃的满头青丝好像正在一根根地变成灰白,“褆儿不是个得父皇宠爱的孩子,所以福薄,上天才这样轻松地掳了他去!”
皇上眼中精光一轮,猛地抓住了沈贵妃的手,瞥过对方的脸色和手指:“你服毒了?!”
“呵呵……陛下,您爱过他吗?臣妾还记得,阖宫还记得,当年二皇子降生的时候,您可是大赦天下啊!”沈贵妃轻巧地转身,唇角还带着血丝,眼神恍惚而又清醒无比,咯咯轻笑。
“您在椒房宫里,抱着刚出生的二皇子,好像是初为人父一般,笑的那样开怀,说他是上苍赐予您最珍贵的礼物。您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却每当接见亲近之人时,总是将二皇子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