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父亲起头,便已经不由自主地唱诵起来。然而,丰收的歌谣还未唱到最后一段,母亲便突然从船头赶了过来,她急匆匆走到父亲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脸色有些难看。
我没听清母亲说了什么,只记得父亲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脸上,神情大变。
我和二狗、大小福兄弟都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同时止住了歌声。
父亲沉默着看了母亲一眼,然后随她一道朝船头跑去,留下我们仨傻站在原地面面相觑。鱼铃声依旧响个不停,但在这陡然沉寂下来的尴尬氛围中,却显得有些刺耳。
在这瞬间,整片天地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小福,赶紧下舱底加固舵叶!大福、二狗!做好弃网准备!”
片刻后,父亲急切的声音从船头传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我如若雷击。
弃网,是将整个网,连同网里的鱼一同舍弃。
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像是一盆冷水浇得我有些犯懵。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大小福兄弟和王二狗,只见他们仨也互相看着对方相顾无言。
就在这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我们不约而同抬头看,一团不知何时飘过来的青紫色的邪云挡住了太阳,海上风势渐起,一群海鸟吱哇乱叫着从头顶掠过,相同的指令再一次从船头传来,这次父亲的语气明显更加严厉也更加急迫了。
小福哥迅速跑开了,大福哥回过神来率先支起梯子径直朝网架上爬,王二狗见状立刻跟上去帮忙,他俩快速地将挂着渔网的勾子一个个往下卸,什么话也没说,表情格外凝重,而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远洋,三年的等待,数日的航行,难道就要这样无功而返了吗?执拗如我显然是难以接受的。
我个子矮,爬不上网架,只能在下面扯着嗓子冲王二狗和李大福大喊大叫想让他们住手,但长我几岁的他们显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哪怕平日里再如何嘻嘻哈哈,此刻也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我骂骂咧咧跑向船头要找父亲理论,只是,无理取闹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在我的视线绕过船舱看见前方景象的那一刻,整个人便僵住了。
海鸟。
数以百万计的海鸟。
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前方大约一海里外的半空中汇聚,盘旋。鸟群飞舞着,围绕着中心旋转,逐渐形成了漏斗状向下延伸逐渐接近海面,宛若一柱乌泱泱的龙卷风,而此刻的我们,正才朝着龙卷风的中心前进。
我被眼前的壮观景象震撼得一时间说不出话,不知楞了多久,才意识到父亲正在冲我大声吼叫。
“海棠!海棠!快!快去帮你母亲掌帆!”
父亲一边用双手努力扳着舵盘一边冲我大喊,显得非常吃力。他平时都叫我棠儿,很少唤我全名,涨红的脸急迫的样子显得有些狰狞。
我仰头看向二层望台,母亲此刻正在竭尽全力地拉拽桅杆上的控帆索,渐起的风势暴躁地打散了她的头发,薄薄的衣服被风压迫着紧贴在她瘦弱的躯干上,像是随时要将她推进海里似的。
我有些慌了,匆匆爬上二层,没想到刚上去便被一阵强劲风势吹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风之中连呼吸都失去了节奏,我被吹得有些发懵,只知道本能地趴在地上用指甲奋力抠住地板让自己不要被掀翻,三年的学习积累此刻只换来脑中的一片空白,别说掌帆,我甚至连如何站起来都忘了。
“棠儿!抱着我的腿,压低身子!扎弓步!”
母亲的指令清晰而冷静,那一瞬间我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和稚嫩。
“娘…到…到底怎么了…我害怕…”
我一边跟随着母亲的指示努力站起身,一边带着哭腔向她询问,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不仅来自于外界,也来自于内心对未知的忌惮。
母亲紧咬着双唇不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次又一次拉动麻绳,而我也只能一边哭着一边狼狈地尽量重复着与她相同的动作和频率,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帮上了忙,只记得那一刻被大风刮得满脸都是的鼻涕和眼泪。
掌帆是一件需要力量与技巧兼具的工作,在大多数情况下母亲娴熟的技巧总能帮她弥补力量上的不足,但随着风势渐起,她明显有心无力,而我微不足道的帮助也愈发显得杯水车薪。
尽管我们成功地将帆向转动了一定的角度让前进的速度降了下来,但这点改变显然远远不够。就在我和母亲即将精疲力竭的时候,我们的船开始肉眼可见的横向移动起来,扎入水下的船身被乱流搅打得嘎吱作响,海平面开始微微倾斜,船尾被一点点抬高,方才还平静的海面起了一层层褶皱,就像是一张积蓄着愤怒随时会爆发的扭曲的脸。
连我都能看出,这是洋流骤变的征兆——一个巨大的漩涡已经形成。
但奇怪的是,放眼望去,视线的尽头却始终不见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