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起来,若那天父亲能够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并严肃地命令我,我应该会乖乖听话回到船舱的吧?但在那一瞬间父亲惊恐的表情背后,我像是突然预感到了一场即将发生的诀别,这种与父母分离的恐惧对于十岁的我而言,远比死亡的威胁可怕千万倍,所以,我死死拽着麻绳蹲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疯狂地拒绝。
“听话!赶紧下去!!”
父亲愤怒的声音很快被大风淹没,但脸上暴起的青筋依旧能让我能感觉到他的窘迫。就在他伸出一只手试图拉我的时候,船体开始猛烈地上下起伏,父亲另一只手中的麻绳瞬间滑脱了半米,船帆随之一颤,他赶紧往后退了半步两手拽紧绳子,不敢再作尝试。
情势千钧一发,根本容不得半分争辩的余地,第一个浪头眼看就要打过来。
“二狗!浪来了!快准备!!”
父亲已经顾不上我了,他一边调整绳子的角度一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指挥,麻绳在他手上缠了几圈,巨大的拉力已经将他的手勒得变了形、渗了血,母亲用脚顶住父亲的脚内侧,将整个身体后仰,借助自身的重量将绳子往后拽,而我躲在他们身后紧紧攥着绳尾,就像抓着一根将我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的脐带。
“抓紧了!”
母亲吃力地扭过头来,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叮咛,眉宇间的百感交集,像是在乞求。
“三!——二!——一!——”
数米高的白色巨浪拔地而起张牙舞爪地向我们的船扑过来,父亲转头看向母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母亲坚定而默契地冲他点了点头,
“放!!!”
随着父亲一声怒吼,网中数百斤鱼虾齐齐挣脱束缚,船尾猛地往上一翘,巨浪瞬间涌上甲板,将船体打偏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借着风势的变化,父亲和母亲同时发力,将绳子猛然一收,船帆瞬间转动了一个折角,已经变得轻盈的船体骤然加速,以一个接近侧翻的临界姿态成功地被甩出数百米远。
母亲的策略惊险地成功了,但危险却并没有就此解除——虽然摆脱了漩涡,但巨大的风浪依旧在持续,汹涌的海水狂暴地冲刷着甲板,势头有增无减,原本威风凛凛的吉星号,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叶弱不禁风的浮萍。
我随着船体剧烈地起伏而东倒西歪,片刻之前还勇气十足信誓旦旦的我,在第一个浪头过后就变得狼狈不堪,父亲和母亲早已顾我不及,手中的绳索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只能竭尽全力抓住它,让自己不被甩到海里去。
好在坚强的吉星号勉强挺过了来自愤怒大海第一波冲击,混乱之间,我无助地张望四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摇摇欲坠。不远处父亲和母亲正在想方设法固定船帆,我眼看着他们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拼了命地支起身体继续尝试,心中愈发感到绝望。
船头,李大福已经将整个身子都扒在了舵盘上,他浑身被海水浇透了,此刻正一边惊叫一边战栗个不停,显然他与我一样,被恐惧支配了身体,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第一个巨浪过去之后,船被上仰着推向波涛的顶点,积水从船头呼啦啦冲向船尾,犹如万马奔腾一般呼啸着重新扑回大海,准备积蓄下一波的攻势。湿滑的甲板上一片狼藉,我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终于,当我意识到是哪里不对时,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一张嘴,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我毫无征兆“哇——”的一声,吐了个满怀。
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我弓着背一边剧烈地呕吐,一边努力抬起一只手指向船尾的方向,一种难以名状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咽喉。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竟已经匍匐着来到了我的身旁,她一手勾住桅杆,扭曲着身子,吃力地腾挪出另一只手来猛烈捶打我的背部,几次之后,我终于缓过气来,扭头看向她,涕泪横流:
“娘…二狗哥他…没了…”
这本是我方才想喊却没能来得及喊出口的话,但一番折腾后,船早已驶离方才二狗被冲走的地方数十丈远了,除了我,谁也没能注意到这个意外。
母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快速扫视了一眼船尾,方才二狗所在的地方,此刻网架上光秃秃的,渔网连带着少年一起消失了。
那个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了母亲嘴角的抽搐,但当她再次转过头来时,脸上却已经恢复了沉着而坚毅的神色:
“两只手抓紧!“
母亲的语气冰冷的可怕,我却没能理解她意思,或者说,我无法接受她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让船掉头去寻找二狗哥,我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依旧指着船尾:
“二狗哥…没了…二狗哥没了…“
我痴痴地重复着方才的话,就像是默认她没有听见似的。
然而,大海并不会给我们留一丝喘息的机会,躁动的海面再次到达沸点,第二个浪头犹如从天而降,直接冲上我所在的二层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