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去试探着询问,而我却依旧僵在原地,没能从这番惨状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小福的头虚弱地耷在他父亲的肩膀上,只是吃力地抬起眼皮看向爷爷,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乌青色眼睛暮气沉沉的,看不到半点生命力,他干裂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却终究沉默着一言未发。
“孩子都成这样了,还问什么啊!”
一直黑着脸按捺了许久的李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印象中他并不是这般无礼之人,但在如此惨烈的状况下,将责任归咎到他人身上总是更容易让自己心安的。
大概是看在眼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的老人的份上,李叔只冲爷爷大声呵斥了一句,便又硬生生将怒火憋了回去,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这事你们家得负责”之后,就背着小福哥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爷爷没有跟上前去追问,只是微微低着头,身子往前勾着,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我从未见过爷爷如此卑微的样子。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了,围观的乡亲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人打算上前劝慰。
我看着爷爷衰弱的背影,忽然间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它让我意识到在我选择逃避的时候,总得有人负重前行,于是我默默地走到爷爷身边拉起他的手,与他一起安静地等待。周围的人与我们自动隔开了数尺的距离。
那一刻,就像不幸会传染似的。
落日将影子越拉越长,然后逐渐变得暗淡。船上帮忙搜寻的人陆陆续续都下来了,我和爷爷安静地看着他们一个个从船上走下来,又一个个冲我们无奈地摇头。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王二狗的娘已经哭晕了过去,被村里人抬走了,孤单的码头上只剩下我和爷爷,还有那艘早已空无一人的吉星号,我眼看着它一点一点被夜幕吞噬,残破的轮廓格外陌生,就像一座阴森的坟墓,埋葬掉了我最后一丝奢望。
以前,父亲母亲总说让我慢慢长大,可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晚上,是我牵着爷爷回的家,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手有多凉。
吉星号的回归也将关于那场可怕风暴的讯息带回了小岛,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所经历的那场浩劫,正是远洋渔人最大的噩梦,它只存在于北溟深处,甚至还有着专属于自己的名字——鬼神之漏。
在短时间内突然形成的庞大漩涡将巨量的鱼群席卷,漫天海鸟因为鱼群积聚蜂拥而至,它们追逐着漩涡下的鱼儿飞舞盘旋直到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锥形漏斗——鬼神之漏,是天空给予的最后警告,倾斜的海平面,骤然变换的气旋,风暴接踵而至。
没有规律,无法预测,不可逃脱。
从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能够说得清这骇人听闻的鬼神之漏是如何违背洋流规律而产生的,但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却让所有人瞬间笃定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葬身大海的事实,除了我和爷爷,没有人想要再去探寻那场风暴的细节,生怕问多了也会给自己带来不幸似的。
大小福兄弟的死里逃生已经称得上奇迹,至于我,或许用奇迹二字来解释都显得荒唐。
风暴发生的地点距离日月岛至少有七日的航程,大小福兄弟因为迷航在海上漂流了一个月,而我却是在落水后的第二天晚上就被发现了,没有人能理解我是如何跨越半个北溟突然间出现在日月岛沙滩上的,而仅凭我缺失的记忆也实在无法给惶恐不安的人们一个合理的交代,所以岛上的流言渐渐多了起来。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关于我的传言却都是不好的。
有人说我是妖童,索走了父亲和母亲的命。有人说是我命硬,克死了父亲和母亲。也有人说我是借尸还魂的水鬼,专程上岛来害人的,邻居陈婆甚至三番五次找了道士说要来给我驱邪,就像生怕我会害了大家似的。
只有爷爷坚信,是海神护佑了我,他甚至为此感到庆幸,硬拉着我回到最初被发现的那片海滩上跪拜,以答谢海神至少将他的孙女送了回来。
对于旁人恶意的揣测我可以不放在心上,因恐惧而生出的谣言不过只是脆弱的人们用来自我保护的方式罢了,但爷爷的做法却着实让我感到愤懑,我实在无法理解,要如何做到对这样残暴的大海心怀感恩,更无法接受,神灵只庇佑了我一个,却夺走了我父亲和母亲的性命。
我常常想,若北溟之神真的存在的话,那这一切难道不是她给我最残酷的惩罚吗,她一定是为了让我活着去承受无穷无尽的自责与痛苦吧?
我不忍心反驳爷爷,却索性扔掉了那条我曾视若珍宝的项链,我想,我再也不会靠近大海了,我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