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长公主都圣明、都体恤,你若不去,他们也必定肯放你在这里过安稳日子。我并不是阻你的青云路,只是你自己要思虑清楚,莫要日后后悔。”
这些话说得极坦白、极恳切,非至亲至近之人不能出口。
涵露叫她说得心里也乱糟糟。若无此一节大变故,她将来或做了儒生娘子,或做了商贾主妇,安稳太平是一眼望得到头的。
可她到底说不服自己。
她问自己母亲:“娘,你当年是怎么嫁的父亲?”
一句话问得马氏反而不知如何答。
她记起自己当年执意要嫁入姜家时,她母亲也是苦劝不已,叫她不要犯傻。一个好好的姑娘,嫁过去就给人当后娘,拉扯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何苦来哉?
可她当年就是相中了姜谷,相中了他那样文气,那样温柔,相中了他写字画画的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偶尔沾上一点绘画的朱砂,她那时便幻想,幻想那一抹红是自己唇上颊上的胭脂。
她嫁得很坚决。
她自己选的夫君待她是极好的,体贴善良,从不红脸,平素润笔礼金也总是一经手就给了她。但姜谷是个不擅庶务的人,小到买柴买米、邻里拌嘴,大到修院垒墙、分家争产,他帮不上她许多忙。马氏很快从爱娇的少女变成一个强悍的妇人,及至几年后姜谷病逝,家里的天就完全由她顶起来了。
马氏难得飘茫的思绪从她早逝的丈夫落回到眼前的女儿身上,这个姑娘更像她的父亲,需要被人一直好好地爱着才行。
她应该叹息自己因情而嫁的轻率,描绘自己做人继室的艰难,哭诉自己寡妇生涯的熬煎,以此来劝阻她不谙世事的小女儿,不要轻易结束自己做姑娘的好时光,不要轻易离开自己安乐的故乡,不要轻易踏进另一个男人的世界,不要前往那个前路未卜的极富贵而极凶险的异途。
然而她看着姜涵露亮而圆的黑眼睛,看着她尚青稚新鲜的面庞,看着她的恐惧和渴望,马氏说不出口。
半晌,她问:“你想好了?”
姜涵露点点头,又点点头。
马氏叹了一口气,说:“那好,你跟着长公主去吧。”
她忽然不再坚持劝她,姜涵露惊疑道:“娘?”
“我当年嫁你父亲,我娘十分劝我,旁人也十分不解;后来你父亲早早地去了,又有许多人可怜我,说我这姻缘太不值、太不堪。但你是知道的,涵露,涵露,这些年,有你父亲和你,我心里是畅快的。”
“当娘的心,总怕自己女儿在外面受委屈,我仍是不想你走的。可是……”马氏向来爽利的语音此时变得分外艰难起来,“可是我想想我自己,我当初要是不嫁,此时未必不后悔。”
她看着姜涵露扬起的眸光,无可奈何地,像是自嘲:“丫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必定想的是,见过了那般人物,如何能死心再嫁别人?”
马氏也是活了几十年,风雨也磋磨过,酸甜苦辣也尝过,如今人到中年,反而和闺女说起这样年轻时的疯话,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算了,”她的神色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惶急了,“我要劝你的都劝过了。你自己拿主意吧。这些年,我给你攒着嫁妆呢,你若拿准了主意不去,娘就在城里好好给你挑一户可心的人家。”
她话虽这样说,但已经知道女儿选择留下的可能渺茫,吁了一口气,继续道:“你若拿准了主意去,就大大方方、放心大胆地去。娘是怕你柔顺善良、不识人心险恶,吃了亏;可咱们样貌品格才学,哪一点是差的?你若真去了,就别把别人看得忒高,把自己看得忒低,不要慌张,不要怕。”
马氏说着说着,竟然也红了眼眶、喑哑了嗓子:“愿他是个良人,你能过得好;若过得不好,就求回家来,咱们照样过,娘还在这儿。”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这个素来泼辣的中年妇人的圆脸淌下来,滑过她皱纹细密的眼尾和赘肉微微下垂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