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衍此刻,心下只觉万分难当。
前世之妻,今世非但不能以夫妻身份长相厮守,他还要眼睁睁瞧着她嫁去异族。
卓鹿延并不是什么坏人,可也不是什么天真纯善之辈。前世他待大周的和亲女甚是友善不假,然而今日与前世毕竟不同。
——那和亲女,前世也只是他众多妻子中的一个罢了。
而今生,若要娶大周长公主为妻,又仰赖周军为他征战夺权,那么他便得如大周的其他驸马一般,将长公主视作主人君上……
他会心甘情愿么?
他会始终如一地待阿桢好么?
更莫要说,阿桢想要的位置,必不是塞外契丹草原的皇后之位啊!
她不能与他说太久的话,她还要去拜见太后殿下。
可目送她的最后一个侍人身影也消失在宫道尽头,沈衍的双足仍如扎下了根一般,提不起来。
怎么能不恨。
他胸膛里有一团火,熊熊焚烧,直要将最后些许清明也全数焚尽。
终于一拂袖,转身直入殿中,却正撞见沈和嫔。
“阿姊。”沈衍无心多言,马虎行礼。
和嫔却皱着眉头:“长公主与你说了些甚么?你这般模样,莫不是又要……”
沈衍一抿嘴唇:“……与阿姊无干,阿姊莫要问了,少知道些事情总是好的。”
却不想沈曙蛾眉倏然紧蹙:“你跟我过来!”
“阿姊?”
沈衍讶然望着原先总是温柔和善的阿姊,他从没见过阿姊愤怒,前一世没有,这一世也不曾。
他以为阿姊是不会怒的。
可只方才的一声断喝里,他便依稀听出了几分肖似父亲的怒意……阿姊她……
他心头紧了一紧。
果然不曾料错,沈曙将他带至内殿,遣开侍人,方追问:“你究竟是在不忿什么?是长公主殿下说的话,教你心意难平的?”
沈衍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你休怪我说话不中听——她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可知她是陛下的堂妹,是大周现下最是贵重的长公主。可你我姊弟是甚样东西?往好里说,是臣,照实话说,不过是……是奴婢,是玩意儿!他们的事儿,轮得上你我操心么。”
“……长公主殿下不曾当我是奴婢。”沈衍将要出口的话咽了一回二回,终是忍不住说道。
“怎么不曾当你是奴婢?”沈曙面上显出依稀恨铁不成钢般神色,“就是她求先帝,把你变做一个废人——若是将你当作沈氏这样清贵世家的儿郎子,纵然是让你去死,也不该……”
沈衍蓦然抬头,望定和嫔闪着愤怒暗焰般的眼眸:“原来阿姊眼中,我已然是个该死的人了?”
沈曙尚未出口的话,在咽嗓之中一顿。
“原来我当长公主殿下救我一命,是恩德,是该报答的。却原来阿姊眼中,这是折辱,是嘲讽,是该记恨的。”沈衍冷笑道,“我这样的脏东西还活在世上,还有三分肚肠念着救过我的长公主殿下,实在是叫……叫和嫔为难了。”
沈曙花容失色,急道:“我如何又是这个意思了,阿衍你休要误解了阿姊的心……”
“那么阿姊,又是甚样意思呢?”沈衍乌黑的瞳子,映着美人儿满面的惊惶,他淡声道,“我是男子,被净了身,投入宫掖,是辱及祖宗的事。阿姊是女儿身,服侍灭族仇人之子,却是很荣耀的么?”
“那如何能一样,阿爷是自己要谋反的,他……先帝要灭了沈氏一门,也是合情合理……”
“原是这样。”沈衍微微颔首,“沈氏谋逆,男子自然都该死。我虽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小少年,到底也是沈家儿郎,不该贪此残生,该坦荡赴死。阿姊是女子,嗯,与我十分不同,很可以以沈氏养出的身子,服侍圣君明主?”
他眼含讥诮,又道:“阿姊既然这样厌我,又何必将我留在身边?”
沈曙叫他一通话抢白得面色泛白,怒而一拍嵌花几面,她手儿细柔,这样用力一拍,直疼得面上变色,泪珠子在眼眶里晃荡。
“我怎有你这样的孽障兄弟!我只是要告诉你,长公主的事情,你少操心的为好,却招来你这样冷言冷语——若不是因我如今只你一个亲人在,我真恨不得不管你!”
“长公主殿下的事情,我是不能不用心的。便是和嫔看来,她救我是想折辱我,我自己心中却不能不顾念她的恩德。”沈衍道,“救命恩人有事,我若是半点儿不顾念,与禽兽何异!”
这话将沈曙激得面色煞白,她抬了右手,指住沈衍鼻尖:“你这是在与自己的阿姊说话么!你,你半分不识人好意!你这……这……”
沈衍微微敛目,目光落在她指尖一点嫣红上。
前世的阿姊,是最珍重淑女品行的人。
染指甲,是她绝不会去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