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香楼的黑夜,如一株毒蔓深扎土壤,破土而出之后,逐渐覆盖光明的窗口。
月亮在杯盏中搁浅,云杉摇了摇头,不打算再喝药了。
“这药已经温了好多遍了。”宋怀远劝道,近来他日日夜夜都在这。
“我无碍,”云杉平躺在床上,盖着厚重的棉被,气息虚浮,“不喝了,太苦。”
宋怀远只能将药碗搁了回去。
“我本来攒了些钱,准备交给你,日后你重获自由能有的用,可是近来夜夜宿在这,全都花光了。”宋怀远守在床前,日渐消瘦的身板弯曲,“对不起。”
云杉内心在笑,可眼下连嘴角都扯不起来,“你不欠我,说什么对不起。”
“我欠老师的。”他说,“没有您和老师的帮助,我这个穷小子根本没机会到东洋游学,更没机会入京为官,被朝廷所用。”他说着说着低下了头,“辜负你们的期望,对不起。”
云杉听了他的话,却只觉得疲惫异常,“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无需再提。”
宋怀远似乎不死心,他依旧固执,“都是我无能。”
“与你无关…”
云杉的父亲原是翰林院学士,后来因为一场贪污案,被他的胞弟连累,稀里糊涂便被落罪了满门,男丁要么斩首于菜市口,要么流放千里永世为奴,女眷一律发配边境充为官妓。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她的亲人了,她们到了哪里,她也一概不知。
“我好像忘了你的名字了……”她混混沌沌地说。
“宋怀远,”他又红着眼眶重复,“我是宋怀远。”
“好,你去,梳妆台,打开我的首饰匣子,”宋怀远闻言立刻起身,云杉继续命令,“最下面那一层,里面有一根木簪,你拿出来。”
他照做,拉开她指定的那个抽屉匣子,里头满满当当全是金玉首饰,他翻了翻,终于在最下层翻到一根用红布包好的木簪。
“这是我从京城带出来的,你拿着吧,不值钱,但是我唯一的东西……”
她说着说着,眼睛彻底闭上,嘴唇蠕动,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宋怀远攥着木簪,赶忙将耳朵贴了上去,“我好困,要睡了,你回家去吧。”
宋怀远终于从百香楼出来了。
他沿着来时路回书院后巷的家,一路面如土色,失魂落魄,像一缕无家可归的幽魂,被抽掉了作为人的筋骨。
他抬眼望天,只觉阴云蔽月,晕晕乎乎的,两眼一黑,扑通一声便倒在了人来人往的巷口。
再睁眼时,已接近破晓。
韩瑛正趴在床沿睡觉,看来是一直守着他。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又怕将她惊醒,就这么直不楞登地偏头瞧着外头的太阳逐渐放亮,旭日东升。
又是新的一天。
云杉在他离开百香楼的那一夜,香消玉殒。
除夕前几日,除旧迎新要打扫宅院。宋怀远告诉韩瑛今年不必□□联,也不必燃爆竹。她问他为什么,他说是因为有亲人过世,他要哀悼。
“师父,”韩瑛走到摇椅旁边蹲下,看闭眸不语的宋怀远,“你到底怎么了,我觉得你好难受。”
宋怀远沉默了好半晌,呼吸低浅,缓缓睁开眼,“师父没事,只是没力气,瑛子,要过年了,师父给你压岁钱。”
“还没到除夕呢,为什么现在给我压岁钱?”
她眼泪不知不觉已经掉了下来,看宋怀远满面病容,握住他的手,“师父,我去叫大夫来再给你瞧瞧。”
她此刻好恨自己没有用功学医术,那点皮毛功夫根本看不出宋怀远的症结。
宋怀远摇摇头,告诉她不要浪费钱,他真的没有事。
她打算去找周礼来一趟。
趁宋怀远睡觉,风风火火跑到妙手回春堂,站到厅内,发现店内的伙计一个都不认识了,心中一空,陡然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周礼先看见了她,主动走过来攀谈,“瑛子,好几日不见你了,你这两天是不是不在家啊。”
韩瑛眼睛亮起,上前两步,“我有事出门了才回来,周老师你有时间吗,能不能跟我出趟诊,我家人病了。”
“呦,家人病了,那我得去啊,”周礼二话不说,回身去取药箱,“来,前面开路!”
“什么病症啊,严不严重?”
周礼背着药箱,两人在街上疾步匆匆向宋怀远家里走。韩瑛三言两语说不清,耳边的寒风变得急吼,刮得耳尖生疼。
她忽然又想到什么。
“周老师,周小北呢?”
“周小北啊,你走了这么长时间,他实在没意思就不干了,现在应该已经回家里了,他走之前还去找过你呢,跟我说你没在家,要是想找他就去西城驿所,他在那有熟人,你去知会一声就行了,他自己便来寻你了。”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