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一出,城墙上的陶星天登时僵住了,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抢过了韩和通手中的千里望,透过那小小的空洞,看到了自己满面泪痕的妹妹。
陶梦谷双手被缚,半张脸都被白布巾绑住,只余一双红肿的眼睛不住流泪。
她似乎察觉到了城墙上的目光,拼尽所有力气挣开脸上的布巾:“哥哥!父亲他——”
一句话尚未说完,已被士兵们重新按住,这声嘶力竭的喊叫透过重重战场,到得陶星天耳朵里,就像一声无能为力的叹息。
陶星天的手无措地伸张数次:“梦谷怎么到那边去了,救人,得救人,殿下!梦谷为敌军所掳,咱们……”
暮樱被霍千里藏在身后,就坐在那八角亭子的顶上,离德化门的城墙尚有一丈之距。
可不知为何,这次暮樱的声音却很清楚地传递了出去:“星天,你没有听出刚才那个声音是谁吗?”
陶星天怔愣片刻。
“梦谷不是被抓走的。”暮樱渐失血色的脸上浮出一抹苍白的快意:“她只是在贺家丧仪结束后,跟随自己的父亲回家而已……不过她没有想到,父亲直接将她带到了城外隐秘的军营中。”
那敌阵中的声音嘶哑依旧:“老臣从前便知,殿下大智若愚,绝非庸俗之辈。”
陶星天再也没法欺骗自己了。
因为这个声音分明就是他的养父,钦天监监正陶源!
城里没来得及逃命的文武百官这会儿多半拖家带口地在德化门聚着,全家性命都指望在暮樱手里,一听外头的动静,几个上了岁数的大惊道:“还真是监正?他反了?图啥啊?!”
“陶源?!他妈的老东西跑得真快!得到消息怎么不通知大伙儿一起逃命?”
“通知个屁!你没听出来?陶源就是叛军的头子!”
暮樱感受着身体里澎湃的力量,就连耳力都锐利了许多,她白嫩的耳尖动了动:“陶大人,本宫身有微恙,出来说话吧。”
联军潮水般分开,一人缓步而出,没带兜帽,也无遮掩,身上玄袍随风而动,苍髯白发,老而不衰。
这便是陶源。
钦天监监正陶源,瑞熹三十八年的头甲进士,更是大荆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这个看着倒像个人物。”霍千里抱臂,饶有兴味地扬了扬下巴:“也是你们荆朝的世家子?”
暮樱的血总算止住一些,人模人样地在亭子顶上站起来,甚至还有余力扶了贺凌霜一把:“这个啊,还真不是。”
他是寒门。
有荆一代,能从民间走进京城朝堂的寒门子弟屈指可数,陶源不但进了,还年少成名一举登科,当年徽州状元陶之溯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连他一副在书院写过的字都能被炒到天价。
百官中凡是上了年纪的都记得,那时陶源风光无限,时人都以为此子前途无量,必能成为一代大儒,又或是成为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然而没有。
就在进入御史台的第二年,这位年轻的状元不知为何突然辞去了御史台的官职,说什么也要回徽州老家。先帝爱才,便将他安置在了钦天监这么个不轻不重的地方。
陶源守着一方祭台,一片星夜,一看就是三十年。
这样的人,为何会反?
就算反了,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殿下。”陶源站在阵前颔首为礼,有人为他奉上一把太师椅,他坐下淡声道:“能不能告诉老臣,您为何辱他声名?”
暮樱明知故问:“您说哪位?”
陶源:“殿下,联军已经不成气候,但这些队伍是被您收编,又或是散入乡野成为匪类匿患,这就要看老臣的意愿了。”
霍千里嘿然笑道:“老头,你叫什么?”
城墙上陶星天怒喝:“放肆!”
“好叫大王知道,老夫姓陶名渊,是个普普通通的荆人。”陶源撑着拐杖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迎上蛮王的目光,看向他身后:“殿下何必躲在蛮人身后?”
暮樱抬眼:“霍大王不是外人。”
“殿下,”陶源哂笑,他拿过一捧火把,幽幽的光亮将他衰老的眸光照亮:“老臣身有宿疾,已然时日无多,只要殿下能解我心中疑惑,告知究竟是谁要害他——这些兵,就都是殿下您的了。”
暮樱:“本宫与大王两情相好,还需什么兵力?”
陶源淡声:“男人哪有靠得住的?”
霍千里:“……”
他侧了侧头,眉梢一挑:“你这会儿又不疼了?”
暮樱面不改色胡言乱语:“有大王心疼我就够了。”
霍千里:“……”就不该张这个嘴。
霍千里动了动手腕,他的窄袖边上还别着最后一枚信号烟花,战场后遥远的山林中传来几声似有还无的狼嚎。
霍千里转了转脖颈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