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看去,正是方才随江云谏拱手的七皇子江云稷。
他抬手抚膺,用恰能被人听见的声音小声叹道:“五皇兄,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幸而父皇英明,我就说嘛,父子哪有隔夜的仇呢?”
父子没有隔夜仇,江枫却因当年大长公主之事长居北境,众人只道他不得建宁帝欢心,但在建宁帝看来,他这第五子又何曾把他们这点父子亲情放在眼里?
这话看似无心,却实实在在扎了江枫一记软刀子。
江枫没有作声。
他厌倦这样无休止的暗流涌动,他终究要回到战场杀敌,快意生死。至于建宁帝如何看待他,如何处置他,他不在乎。
建宁帝合上奏本,目光扫过跪地的谭啸,苍老的面上竟丝毫不见惊惶。
他微微摇头,道:“经三司议定,安平侯谭啸等人谋害皇子,廷议既明,悉如所拟,监候处决。”
薛九山和杨茂迈出一步,正要领命,柳昭却忽然唤了声“陛下”,将他二人打断。
“咚”、“咚”、“咚”,奉天殿中,骤然有几声鼓响激起心弦震动,声色浑厚,宛若雷鸣——
柳昭心中一凝,自袖中拿出昨夜写好的奏本,入目竟是空白一片。
而纱幔之下,建宁帝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被敲响的,是午门外的登闻鼓。
登闻鼓是自古流传的旧制,而大周太|祖时期,在旧制之上又新增“叩阍”之制。凡有大冤之人,皆可于午门前击鼓鸣冤,而凡是叩阍的案件,皇帝必须亲自处理。
大周建国早年,帝王勤政,叩阍之制尚能勉强落实。可延至建宁一朝,虽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叩阍案件照旧处理,叩阍的条件却变得极为严苛。
许多击鼓的百姓被冠以击鼓造衅的罪名,后来邓党逢迎上意,更是在登闻鼓旁假设侍卫看守,驱逐击鼓之人,登闻鼓从此形同虚设,已多年不曾响过了。
六科的官员赶到午门时,鼓旁已自发聚集了许多百姓。
守卫的瞌睡被鼓声惊醒,正与击鼓之人缠斗得不可开交。
那官员定睛看去,击鼓之人身披黑袍,一招一式灵活迅捷,躲过守卫攻击的间隙,还能不时抡起鼓槌击响登闻鼓。
百姓们站在外围,议论纷纷,时而大声喝彩。
那官员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陛下有旨意,都住手!”
话音落,双方止了争斗,各自退开。
“你——”那官员看向击鼓之人,才说了一个字便愣住,因他发现,击鼓之人竟是个女子。
一袭黑袍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唇色寡淡,可她清致的眉眼间竟流露出决绝刚毅之态,令人不敢逼视。
就在他愣神的这个当口,那女子已朝向午门跪倒,她将手中的奏疏高举过头顶,一字一句道:
“民女林和,先芷阳知县林逸之女,定远将军林烨之妹,现有内阁首辅邓秉欺君误国,构陷忠良的罪证,思及平越军万余之众尚衔冤泉壤,未蒙昭雪。恳请面见陛下,呈供御前。”
她的声音虽不大,但字字句句皆落入围观百姓的耳朵。
那官员情知办砸了差事,霎时魂飞天外,忙令左右:“带走!”
百姓们早已炸开了锅,当着这些科道官员的面纷纷议论起来。
“怪道说‘玉山积古雪,不洗髓中冤’,看来传言不是假的。”
“我当年就说呢,定远将军围城七日,局势大好,怎么说降就降了,原来里头真有天大的冤情。”
“说起当年,小宋大人携士子死谏,还被下了诏狱不是?好些个学生死在里头,听说文章都写得极出色的,闹得那几年人才凋零,青黄不接了。”
也有不以为然的。
“无凭无据的事,莫要胡乱揣测,当年林烨投降,可是太子带回的军报,今上亲自裁夺的案子,怎会有疏漏?”
“正是。林烨投降南蛮,判了满门抄斩,哪里又冒出来这么个妹妹?我看此事可疑。”
官员们情知此事捂不住,领着守卫亡羊补牢,驱散午门前的百姓。
“孰是孰非,陛下自有公论,散了吧。”
这厢议论地热火朝天,临近午门的人群中却突然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原来那官员恐女子身怀利器,令她于午门前褪下黑袍,才许上殿。
那女子依言解下斗篷,一头青丝如瀑披散两肩,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她一身生麻布衣,左右上下皆未缉边。
“是斩衰!”人群中当即有人叫道。
斩衰乃是大周丧礼五服中最重的一种。
“穿这样的重孝如何上殿面君?”
“算起来林小姐三年孝期未满,为父兄服丧也是常情。”
百姓又开始了更为激烈的议论。
那官员多番犹豫,为免激起更为沸乱的民议,仍是引她至偏殿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