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亲自开口,远处随侍答:“主人姓傅,单名一个峥字。”
傅峥看都不看她,道:“解纭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
解纭?
解尽欢顿时心下了然,难怪谢叡听她要外出养病,想也不想就分她来汉寿,原来这里是她亲哥生前的院子。
“他是我阿兄。”解尽欢把呼之欲出的“哥”字给咽回肚子里。
傅峥这才给她一正眼,瞬息又收回眼神。
“你母亲姓李,姓孔,还是姓乔?”
“李。”
既然是解氏熟人,解尽欢怕多说多错,答得极为精简。
悠然而降的梧桐叶,纷纷从傅峥的发间、肩上滑落,他依旧立在原地,乃至伸手抚摸树身,极尽轻柔。
傅峥的思绪十分跳跃,转而又问:“这枝干上的锦囊呢?”
解尽欢来之前,院子便已收拾打点好了,所以她不曾见过他说的锦囊。
于是她唤来了青林。
“梧桐枝上原有锦囊吗?”
青林答:“是有的,可风吹雨淋挂了太久,有些都要烂了,所以取下收起来了。”
“装了什么?”
“每一枚里头,都有一句随笔诗文。”
不等解尽欢发话,傅峥直截了当道:“去取来。”
解尽欢点点头,允准了此事。
良久,青林捧来一箩筐的新旧锦囊,层层叠叠至少有百枚。
傅峥的侍从接过后,径直走回了他身边。
亭亭如盖的梧桐树目测已长至十数米,傅峥取了锦囊,本想亲手挂回去,可树太高,锦囊又轻飘飘的,无论如何卖力也不成。
解尽欢小声旁问:“你们如何取下来的?”
青林答:“七八个汉子用长篙去够,都花了小半日呢。”
解尽欢也不催,默默看着。
终于,傅峥垂手,摇头自叹道:“罢了,树寿千百年,人却如流水亦逝,该怪我晚来了。”
不速之客,来去匆匆。
傅峥临走前抱上了盛满锦囊的箩筐,从中取了一枚较新的,交还给了解尽欢。
“这些锦囊是少年时,行止和我一同装好挂上枝去的,那会儿梧桐不过一人高。既然你是他亲妹,便留一枚予你做个念想……过去他常谈起你。”
解尽欢从未见过解纭,接过锦囊的一瞬,她仍感受到了思故之情的厚重。
这一对兄妹,如果她没来大晋,此时应已双双病逝。
解纭尚有故友挂念,诗文亦是他曾留于世的痕迹,可这里的解尽欢呢?久病未嫁之女,故去后不消月余,想必便会查无此人。
解尽欢默然将锦囊收好,又听闻一句——
“你与那吴郡傅氏有婚约?”傅峥言语极为冷淡,好似他不姓傅一样。
哪不开提哪壶,解尽欢倏忽记起面前这人的姓氏,心头一紧,面上已然稳不住表情,睁圆了一双眼。
傅峥读不懂她的神情,只当她是默认了,竟语出惊人道:“傅氏,恶心得很,能悔则悔。”
说完他掉头就走,一半路又顿住步伐,朗声补了一嘴。
“高门士族没有几个不恶心的。”
解尽欢目送他离去,暗自感叹,人疯起来真是连自己都骂。这精神状态,简直领先现代人至少两千年。
*
薄暮冥冥,一架犊车沿着官道,驶离了汉寿县,此时欲往扬州方向去。
傅峥坐靠其中,身侧堆放的碁子褥上,散落着拆空的锦囊。他手中则攥着陈墨纸头,静默观览。
“兰膏催夜醒,乱红颓日醉。”
“三分酒酣,五分离散,七分畅然。”
……
所有的诗文,皆是他与解纭饮后共作。他二人曾约定,一同平这乱世。解纭还说,等到傅峥娶妻成家,便取梧桐上风吹不走,雨淋不坏的锦囊诗文,写成红联当贺礼相赠。
转眼,解纭已病逝将近三年了。
傅峥拿出一件夹纻嵌银漆盒,不分故纸完损,一并入盒封存。
他忽然问:“子仪,解氏女为何人在汉寿县?”
唤作子仪的侍从在外驱车,搭话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主人连年四野游历,有所不知,解氏女是来养病的,似乎和当年的解大郎君得了同样的病,不过缠绵反复,并非急症。”
“等等……”
傅峥猛然抬头,沉思后改了主意,对外吩咐道,“改道,不去扬州了,去武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