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泛被几个家仆扛上了回城南顾府的马车,顾逢朝则坐了徐泛来时那辆的青帷马车,往城北去。
入夜之后,燕京城的雨断断续续地下起来。
狂风乍起,草木折尽,雨珠忽而掉落,阴冷刺骨的寒意弥漫在空气中。
长街上雨声如珠,穿林打叶之声,声声入耳。
马车走后门,停在了一间茶肆,比起酌鹿楼的富丽堂皇,这屋子可谓简朴至极,位于皇城最偏远的西厩巷。
萧瑟声中,顾逢朝扣响了门。
开门者正是顾丞相。
“宴上没出什么岔子吧。”顾丞相烧着酒,替儿子取下灰色大氅。
酒壶烧得通红,白茫茫的水汽浮在半空中,模糊了视线。
顾逢朝掀袍入座,“还算顺利。”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仰起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目光转向对面之人,“如父亲所料,此次宴上临安王世子未到访。看来,老王爷病重之事八九不离十。”
鹿鸣宴是为新科士子搭的戏台子,无论是临安王世子赵霁,还是其他蠢蠢欲动的诸侯,只要脑子不糊涂,就不会放过这个拉拢人才的机会。
赵霁呆在临安不过来,唯一的可能是临安王已然病入膏肓,传位之事已经迫在眉睫。
在这个关头,为防止他那几个狼子野心的兄弟伺机弄出乱子,夺取权位,赵霁只能盘踞在封地,如饿狼扑食一般,死死地盯着临安这块肥肉。
“储位之争可绊住他一两月了。今日陛下言及废太子之事,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还是要早做打算。”
顾丞相嚼着花生米,昏暗烛光将他饱经风霜的脸照得不明不暗,仿佛是浸在了深深的水潭里。
在他看来,自家儿子对这个初出茅庐的王侯世子未免过于警惕了。纵然这些年这个临安王世子得了兵权,但说到底不过一个后起之秀,根基未稳,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顾逢朝如今这般步步紧逼,已有些本末倒置。
顾丞相不得不点他一句——
让下一个皇帝身上淌着他们顾家人的血,这才是眼前的头等大事。
顾逢朝笑道:“父亲不必这般担忧,太子那边有阿姊在,昨日她已命人去请尧山三老出山,届时太子身边有这几位大家辅佐,东宫储位势必稳如泰山。”
顾逢朝言语之间只提了“阿姊”,可其中出谋划策必有他的手笔。
听了这宽慰的话,顾丞相皱了一下眉头,捧起茶盏,忽而一笑。
笑意中有欣慰,更有无奈。
请动了尧山三老这样的大事也不对他这个当爹的说。
他这个儿子,如今是越来越有主意了。
“对了,北燕府之行,可有收获?”
“幸不辱命。燕昭军改编后,赵霁一心想在其中动手脚。开演武场是,收买漠北的那几个马场也是,这些年临安的城兵已经转由中枢节制,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栽培自己的嫡系了。”
顾逢朝小酌一口,继续道:“漠北八部这些年频频进犯,孩儿怀疑赵霁从中作梗,由此着手,现已查出几个同临安有干系的漠北商队。”
顾丞相点了点头,脸色却依旧凝重:“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钱粮。”
提起钱的事,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顾逢朝收买漠北八部时已经花了好些银两,虽然靠承办鹿鸣宴挣回来些,却不过是毫毛。
顾丞相酸酸道:“这些各路诸侯一个个家底厚得很。封地税利优渥,食邑千户,要想与他们拼钱粮,只怕宫里的库银也不能够。”
顾逢朝安抚了老父亲一把:“鹿鸣宴之前,陛下已经决意削藩,只待漠北局势大定,诸侯之流在我朝、势必绝迹。”
听到“陛下”二字,顾丞相眉头又皱起:“这些日子风声紧,明开啊,在府中要小心,尤其是身边之人。虽然书房的那些随侍是你自己的人,可如今……也不得不防。日后,还是让他们在门外守着,不要入里堂了。”
顾逢朝笑道:“说起这个,孩儿那位侍棋的确有些奇怪。”
顾丞相转过头:“是徐业继家里那个小丫头?”
徐泛的父亲徐业继是顾家的家臣,西南叛乱时,跟随顾逢朝的大哥出征。在战场上,他为掩护主子突围,死于乱军流矢之下。
徐业继是鳏夫,死后只留下一个女儿。顾大哥戎马在外,觉得徐泛一个孤女实在可怜,就把她从乡下带到了燕京。
之后,徐泛就成了顾家唯一一个没有官职、久留在京的儿子——顾逢朝的侍婢。说是侍婢,她也不是时刻呆在顾逢朝身边,顾逢朝也只有在找不到人下棋的时候,才会想到她。
徐泛在乡野长大,不喜约束,总作男装打扮,来燕京之后,整日招猫逗狗、出入赌场。虽然没什么规矩,但与顾逢朝溜街串巷的权贵子弟做派不谋而合,顾少主也就放任自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