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季观南着了身长袍,只身立于承元殿湖畔的云渊亭。
这日夜里无雪,残月驱散云雾,地上雪映了月色,亭内未燃烛火亦能看清季观南的神色。
月钦不知从哪走来,手上抱了件大氅,毕恭毕敬道:“陛下,夜里无云更凉,可要加件大氅?”
季观南目光幽深,举目凝视那一轮明月,久久无言。
半晌,他抬手停了片刻,示意不必,又道:“去一趟舒霖殿罢。”
已是四更天了。
季观南遣退月钦独自进了内殿。
姜瑶不喜燃烛而眠,但偏偏又喜撑着一扇支摘窗,这会月色打在了雪上,便以此映入殿内。
掀开帷幕,姜瑶侧着身子,半个头都捂入了被褥中。
他心里做坏,伸出手去左右来回抚过她的眼睛。
从昨夜起,虽然已经理清楚,但她与斛律孤矢在宫道之事还是不痛不痒却又不能当作不存在般有意无意忧扰着他。
斛律孤矢是斛律瑶的兄长,他在西秦求亲时斛律孤矢还是二王子,当时与他打过的照面数都数不过来。
这个人面上风流无辜,实则最是阴险狡诈,凡说上几句简单的话都要思忖真假,永远无法摸清他兜里揣着什么药。
只是他是真心心疼他妹妹,难得几回与他会心而谈都是因为斛律瑶。
对于斛律孤矢去见姜瑶尚有缘由,那他给姜瑶擦脸又是什么缘由呢?
还能是怜美人柔弱吗?
到底是后宫中人,是他季观南的女人,他斛律孤矢如此随意有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如此想着季观南手上劲稍微大了些,他去看她脸上的反应。
姜瑶眼皮微微翕动,从被子里抽出只手无意般打开他停在半空欲收未收的手,转了个身子继续睡。
季观南倏地顿住,恍然忆起元安二十二年的春天,接着不禁无声笑了。
那时还未行冠礼,他尚且还喜欢玩捉弄人的把戏。
姜瑶喜欢院子里的杏树,春日开了花便搬张摇椅半躺在杏花影里,大概是春光太好她常常睡着了,摇椅尚咿呀咿呀做响,他不注意到都难。
他起初拿着笔墨偷偷在她额间画上一朵海棠,她被他弄醒后一见他手中画笔,就小步跑到池边照一番,再回头看笑得促狭的他。
“你这是做甚?这花实在……是太丑了!”
姜瑶本来就乖,被捉弄了也只是脸上气恼,狠狠跺几下地,总不会捉弄回去。
要说起她讲那海棠丑,倒不是他画技有多差。
他见她到水缸旁舀水清洗额头,慢悠悠走过去,“这般丑吗?”
姜瑶一边用毛巾擦拭脸,一边撅起嘴都囊,“我真真欣赏不来黑海棠……”
后来他在她闲暇闭目时捉弄过她好些回,她大概渐渐习惯了,知晓他不会太过分,每每在他动作之后便撇开他的手,翻个身装做睡得正香的模样,他于是就懒得再打搅她,等她不再装再去逗她。
其实她演得总是不足,往往一眼能看穿。
窗外月色不知怎得更为明亮。
季观南微微探着身,借着弱光,恰恰瞥见姜瑶隐约扯动的嘴角。
演过这么多回,演技还是这样不娴熟。
望着她安然的睡颜,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然后蔓延四肢。
季观南唇角弧度僵住。
随即直起腰站起来,半晌漫不经心问道:“听闻昨日你与皇后之弟举止亲昵,可有此事?”
姜瑶眼皮霍地睁开,他如此直接问定然是知晓到她在装睡,方才他摸她眼皮时力道有些重,她便猜到他是为何而来。
但要是真生气了的话,何至于时隔一日多再来询问。
她不敢再多揣摩他的心思,连忙从榻上坐起,见他站在榻外,又挪了两步至窗榻边缘将帘子统统挂好,跽坐着面对他。
“臣妾知错。”
扬着面,就那样不急不缓将昨日之事一一道来,“昨日娘娘召臣妾去凤鸾宫,恰巧碰见娘娘的弟弟。待出了凤鸾宫,王爷便在宫道处拦住臣妾的去路……”
说到后面她语气里带上几分委屈,“不知怎么王爷盯着臣妾脸上看,叫臣妾害怕。”
姜瑶确实心存委屈,后一句话甚至不经思考脱口而出,“难道生而如此,是我的错吗?”
她不聪明,但也知道将事实道来是最好的,斛律孤矢是他心上人的兄长,不涉及根本,季观南不会对他做什么。
反倒是她,一旦有所遮掩,让他产生怀疑便肯定不好过。
只是后面这句话将将说罢,她才意识到说错了。
千不该万不该在季观南面前提这事。
姜瑶盯着他看,眼眶渐渐红起来,凑过两只柔荑去握住他的右手,又似怕他生气撇开般只轻轻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