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清停下笔,他起身遣散宫人,独自登上高楼,眺望远方。
站在宣城门上,濮城大多市景尽收眼底,和平安定,这就是惊蛰口中的盛世,她真的做到了。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如走马观灯般重现,仔细算来,竟然也没有多长的时间,可就是这极短的时间里,他经历过生死别离,经历了很多让他终身也难以忘怀的事情。
从少年将军到一国君后再到如今的王朝之主,他这一路走得既艰险又过于轻松。谁能想到,这天下人人皆求之不得的帝位在那人的眼中居然不值一提呢?季子清一直以为,他受之有愧,但耳边又时时刻刻回想起惊蛰那时的话。
“季子清,你不该是这样浅薄的人啊。”
呵,季子清低低地笑出来。他这一生钦佩的人少有,惊蛰是其一。
“咕咕。”
突然有一只信鸽落在季子清的手臂上,信鸽被养得很胖,圆滚滚的,不太能飞得起来的样子,倒像是冬日梢头上的麻雀,季子清伸头摸了摸信鸽的脑袋,信鸽也亲昵地啄了下他的指尖。
将绑在信鸽腿上的信件取下来,季子清垂眸看了一遍,俊雅无双的脸上浮现了暖如春风的笑意,端得是一派和煦温润。
裴暮和惊蛰,要成婚了。他们二人,终成眷属。
“皇上!皇上!大事!”
宫人急急忙忙上前来,分明是这样冷寒的天气,他却跑出一头的热汗,季子清悄然将纸条收起,敛下笑意,回头看去,在看见久违熟悉的人时,眼眶生热,唇线抿得平直,但仔细看去,才可以看见他的唇微微颤抖。一切情意,自在不言中。
“子清,我……回来了。”
那人缓缓说道。
三清山,桃溪村。
“裴暮,我想喝桃花雪。”
“不可。”
“裴暮,我想去以前捡到你的那个小山丘玩玩。”
“……不可。”
“裴暮,我有点冷,想和你抱抱。”
“可。”
眼见着那人还真听话得丢下手中的红绸,上前来一副要给惊蛰抱抱取暖的样子。惊蛰嗤笑,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裴暮都是不可不可不可,怎么到这个又是可了?裴暮的小脑袋,转动得还是挺快的嘛。
惊蛰艰难地抬臂,推动轮椅,她如今全身上下能动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别说是拥抱裴暮,就连这样去靠近裴暮,对她而言都十分不易。
裴暮将门槛改平了,原来的楼梯也改成了便于轮椅上下的坡度,小医庐乍一眼看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为了在窄小的房间里给她腾出足够大的活动范围,家具本就不多,如今更是少得可怜,仅剩的桌椅边角也被磨得圆滑,生怕她磕到哪里。
怎么感觉她好像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了?
“还是屋外暖和,太阳晒得挺舒服的。”
惊蛰来到院中,细细一嗅,之前裴暮种下的寒梅开花了,空气中都沁着香,寒梅红艳,为这年末冷冬添加了一抹喜色。
背上忽然一暖,一件厚厚的裘衣搭了上来,裴暮顺势为惊蛰捋了一下前面的带子,“想要出去吗?我推你去走走?”
这段时间以来,这是裴暮第一次松口,主动提出要带惊蛰出去,因着暖阳高照,也因着年末迎春,更因着今日是他们的大喜之日。
裴暮和惊蛰的喜事没有宴请多少人,就连在桃溪村中的人知道的都寥寥无几。惊蛰以前为了寻求僻静,小医庐倚山而建,虽在桃溪村的地界,但和村民们距离甚远,村民们也深知惊蛰的秉性,若非必要,绝不来扰她清净。
而舟家母子早上来了一回,给他们送些酒食,舟泊娘动作娴熟地为新妇上妆,直夸惊蛰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姑娘,夸着夸着,她又悄悄去抹泪,惊蛰只好哄着舟泊娘边哭边笑,一时辰后,惊蛰的妆上好了,舟泊娘却是满脸花猫似的。
舟绪在前厅帮着裴暮布置后喜堂,红绸红烛,红字红贴,朴素的小医庐被挂得满目是红。
惊蛰向来不守规矩,就连喜事,也办得比常人随意许多,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难得了。
更何况,惊蛰的身体,也容不得她像是寻常新娘那样迎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因食不下咽,惊蛰消瘦得厉害,哪怕是穿着厚实的袍子,也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全身逐渐失去行动力以外,在蛊毒发作时,她更要忍受着犹如万虫嗜心的痛苦。
惊蛰不止一次想要去死。
她明知道,只要她死了,这些痛苦都会结束,她会再次回到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可惊蛰舍不得,事到如今,她如何还能开口让裴暮杀了她?
如此她纵然能得到解脱,裴暮呢?余生漫长,裴暮背负着手刃心爱之人的罪孽,他要如何解脱?
痛到极处时,惊蛰也有想过自我了结。因着她的体质特殊,她向来是不怕死的,只不过当惊蛰想要朝自己下手的那一刻,她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