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声音愈低,唇边溢出些许苦笑,“直到今日,我……我不后悔。”
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坚定,提高了声音,好像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听众较劲。
说完,他长出口气,慢慢移动目光,不敢立刻和面前的姑娘对视。
她却没有开始那么大反应,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但马上又微笑,不假思索地握紧他双手。
他全身一震,本能地一缩。
“不要后悔,这样很好,我尊重你的选择……”林玉婵低声,好似安慰,“人这一生一世太短,总得有点别样追求。咱们身边,疯子傻子太多,一时对付不过来,但也不能就这么顺着他们。我特别支持……既然已经坚持那么久,千万别轻易放弃……”
苏敏官诧异地抬眼。
这是不容于世的念头,他没跟几个人说过。年幼无知时,曾和一些会中长辈讲过,觉得他们连皇帝都敢反,这些有悖伦常的愿景应该也不在话下。谁知当即被教训,用的理由跟他爹不谋而合。香火、宗族、家业、传姓、光宗耀祖……
“那是你爹。锦衣玉食养你十年,你不感恩就罢了,怎么能忤逆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你老了怎么办?”
“敏官兄弟,做个正常人。”
…………………………
他辩不过长辈,于是学会将这些坏念头封闭在心里,假装自己是正常人。
只是偶尔偷入祠堂,站在那他小时候常跪的小凹坑里,面对头顶上,那疏于维护、因而坐得歪七扭八的列祖列宗,他悄悄将自己的反社会宣言重复一遍又一遍,心里感到无上乐趣,想象那几千几百个姓苏的老头,得以什么姿势在天上集体冒白烟。
由此可见,小白天生就是坏坯,逆伦犯上祖宗十八代,连鬼都不放过。
可他终究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从那个不谙世事的纨绔阔少,堕入淤泥尘埃。他自己做自己的人生导师,磨练出自己也不曾想象的顽强。
少年时光,他过得艰辛而自得其乐,没觉得这誓言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装正常人很容易。
直到某一天,冻土上生出野花,烈风横扫,大地春回,他就像长夜里的盲人第一次看到月亮,明明那光并不烫人,却把他灼得簌簌发抖。
今日鼓足勇气,对她揭了伤疤,只望她不往上面撒盐。
她怎么好像挺高兴似的!
这姑娘没救了。
他依旧不可置信,开玩笑的口气,轻描淡写,警告她:“你想好。不会对你负责的。”
“你偷我台词,羞不羞?”她上手刮他脸,“跟你说过多少遍啦,我未成年,我怕你卷我钱,小少爷错爱,您千万别娶我。”
他垂着眼,牙缝里咬出三个字:“小怪物。”
“都十九世纪啦,你见到的怪事还少吗?”她轻松笑,“你中意我,我中意你,不要急着做什么结婚生子的承诺,先这样开开心心的在一起。相信我,以后这样的怪物,一对一对,会越来越多的。你敢不敢试试?”
苏敏官绷着脸,轻声道:“你会后悔。”
她针尖对麦芒:“我还怕你后悔呢。”
“我不会。”
“那我也不。”
两人各持立场,不服输地较量眼神。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蜻蜓飞得高,翅膀劈开寂静的空气,轻盈掠下瞭望台。
机器轰隆隆的响。甲板上有人谈笑,将积水从甲板上扫落,扬起一道小小的彩虹。
许久,苏敏官低声问:“你乡下里所谓的成年,是多大岁数来着?”
广东各地民风迥异,十里不同俗,稀奇古怪的忌讳一大堆。林玉婵平时口中有些奇怪的概念,他只当是地方异俗,一笑置之。
林玉婵一怔,回:“十八周岁。明年就……”
“成年之前不嫁人?”
她想了想,迟疑点头:“大概是这样……”
就不按一百年后的法律来了。以大清标准,那样太离谱。
苏敏官想,这什么怪习俗。难怪养出她这样的怪胎。
他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轻声道:“约法三章。你十八岁以前,我陪你做怪物。明年以后,咱们都长大。那时你也刚好除孝,你要考虑嫁人,我不拦你。”
他没说出来的是,胡闹也不能太甚,多避着人,不能损她名声。这他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林玉婵失笑,立刻点头。
要是这样能让他少点心理负担……随便吧。
她笑问:“还有吗?”
苏敏官眸色忽然转暗,伸出手,拂上她半边面颊。
“还有……”他坏心地捏她脸蛋,警告,“我很自私的。除孝之前,不许让别人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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