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鲤从前除了降妖捉鬼,甚少下山,最常做的事便是在摘星顶枯坐一宿,故而对凡界的人间风物不大了解,又有街头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讲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在前,所以以为切这样的肉丁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怪事。
何况事涉孔方兄,钱的事,能叫怪事么?
这要了五斤长一厘宽一厘厚一厘的五斤精肉丁、五斤肥肉丁、五斤寸金软骨丁的奇人接连来了几日,每日都要这三样,且每一次所要的份量较前一天都翻上一倍。要的分量翻倍,给的银子也翻倍,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姜鲤便凑了好些盘缠,足够她返回长乐。
草长莺飞二月天,这一日天气晴好,杀完了猪,卖光了肉,姜鲤便踱步至朱雀大街吃面。
姜鲤要的大份,不够,要换最大份。
那老板在家给五六个孩子当爹,见谁都要拿出做爹的款,一看她身量纤纤,又梳的双丫髻,忍不住数落道:“吃这样多,将来去了婆家,也由你这样吃?”
姜鲤知道同这样的人不能自证,也不能讲理,近来又听老板娘唠些家长里短有的没的,对凡界有了些了解。
她干脆掏出手绢,挤出两滴眼泪,做梨花带雨状:“同奴家指腹为婚的阿郎同旁的女子跑了,还卷了奴家家里银子,一腔愁苦无处可诉,睁眼脑子里是他,闭眼也是,所以化悲愤为食欲。”
姜鲤演得出神入化,神态悲戚怆然,那老板心里歉疚,不好再训,立马盛了面端到姜鲤跟前,还给她加了蛋。
面是阳春面,清汤里卧着根根分明的面条,一截翠绿青菜,一只筷子一戳便金黄流心的溏心蛋,上头再撒一把碧色葱花。
铺子生意火热,许多人拼一桌。姜鲤早已饿得五脏庙内空虚,面一上桌便抄筷子。甫一动筷,便听身后一人道:“其余桌子已经坐满,姑娘可介意在下坐在此处?”
姜鲤正闷头吃面,哪管的旁人坐不坐此处,于是将手一摆。
那人道一声“多谢”,便径自在姜鲤对面落座,姿态稳重从容,带不动一丝声响。
姜鲤狼吞虎咽将面咽下,摸了摸肚子,觉得腹内依旧有些空虚,便要第二碗,刚一抬头就对上对面那人的眼睛,不由动作一凝。
对面那人眉目俊秀端正,轮廓分明,眼如点墨,十分清透温和,周身一股从容气韵。
这人相貌较八年前更舒展稳重,乍一看有些陌生,但底子姜鲤却极熟悉,熟悉到她不禁脱口道:“小……”
目光落到这人一身衣衫时却姜鲤却收了声,将那“缸”字压在了舌根底下,转而叫道:“小二,再来一碗阳春面。”
此人身长八尺,双肩宽直,名字却极秀气,叫“徽若”,故而多年来总是招人误解。
始作俑者便是姜鲤。这倒也不怪她,当年她捡徽若回来时,后者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五官尚未长开,但唇红齿白,比姑娘还漂亮。姜鲤本就马虎,故而看走了眼,起了这么个名字。
徽若一向性子闷,被自家师尊安了这么个名字,倒也不反驳。姜鲤没瞧出古怪,直到带回了长乐领着他去找众女修玩耍,却见他满脸绯红,别别扭扭不肯上前,才知道这是个男孩子,一时闹了好大的笑话。
至于什么“小缸”,则是姜鲤给他起的小名。徽若底子不好,刚回长乐就连着大病两场,瘦得脱了相,两腮都陷了下去。听孟淮说凡界人家会给自家孩子起个粗糙的小名以便好养活,恰好徽若在屋里缸中悉心养了好几尾锦鲤,干脆起了个小名叫“小缸”。
不知是不是名字也有风水讲究,起了这个诨名后,徽若真身子骨硬朗起来,筑基筑得飞快,虽说没法同姜鲤比较,但赶超九成的同龄人则完全不是问题。
就在这时,姜鲤余光里,朱雀大街人流中竟隐约有仙门校服的身影闪过,那几簇雪白,分明是正阳的校服。
新娘常见,死人常见,死新娘不常见,死了又诈尸的新娘则更是稀罕,稍一打听便知道新娘的姓名模样。追兵至此,姜鲤低下头装作托腮遮住半边脸颊,一面收敛气息,脑海里那一身锦袍却不住闪动。
徽若身份特殊,甚至称得上棘手。
仙门一向分作两派,一派以姜鲤的长乐为首,主张不干涉凡界,其实这样说不确切,应该说是“不涉黄瓦下朱墙内人皇事”,这一派称作“甲流”。另一派以昆都为首,所主张的则截然相反,称作“乙流”。
可就是主张不入世的姜鲤却阴差阳错收了人皇宣武皇帝流落在外的庶子做开山大弟子,老人皇认亲认到了仙门的甲流之首长乐,一时间流言非议甚嚣尘上。
姜鲤至今记得,一向闷得像根棒槌似的徽若头一回同别宗弟子抄家伙动手,便是为了造谣诽谤一事。事后没等姜鲤罚他就自己回了藏书阁抄经认错——姜鲤心里很清楚,虽然徽若嘴上不说,其实很讨厌抄经,因为不喜欢写字,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好似鳖爬。徽若抄录了足足十卷,将这十卷经书递给姜鲤后便抽身出去,临走时又顿住脚步,垂眼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