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四郎出身这样显赫的世家门庭,原是用不着科考的,但他父亲深受圣恩,家中子侄兄弟也都争气,杜四郎想自己挣出个前程,也合乎情理。
若这杜四郎当真是个人物,便也罢了。可谁不知晓杜老夫人溺爱幼子,把这杜四郎硬生生骄纵成了满京城闻名的跋扈脾气。
岑青云的目光从杜克俭处移开,落到一旁的那位穷酸举子身上。
郑行易侧身在她耳畔低语道:“这举子姓裴名慎字循礼,出身京郊华原县的破落户。”
郑行易又添了一句:“前几日您点的策义魁首,后来被徐尚书划名的,便是他。”
岑青云眸色更深了几分:“那篇策义是他写的?”
郑行易点头如捣蒜。
旬日前考的程文策义一科,诸生答卷弥封誊录好后,交由岑青云点划分次。她熬了几夜,方才将厚厚的一沓策义看完,谁知名单递到兵部,却被尚书徐茂约退了回来。
来传话的郎官道,别的都不妨事,只有魁首这一篇文章作得不好,言辞激切太过,恐失上意,若点此为魁,怕是不妥。
岑青云瞧着眼前的裴循礼,虽遭非难,却也是一幅磊磊落落的模样,并不曾气急脸红,她一时之间,竟很难将这人与那篇笔刀墨剑的策义联系起来。
众人都望着她,岑青云便也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先不急着撵人,既然敢在孤眼皮子底下生事,便没有草草了结的道理。”
郑行易已经搬来一把太师椅,放至廊下,岑青云施施然走过去,坐下理了理袍袖,而后道:“何人生事,生的何事,且都一一道来罢。”
杜克俭仗着自己从前与世子有过数面之缘,抢先一步道:“殿下明鉴,此人无端动手打人,实是可恶至极!”
岑青云望向裴循礼,问道:“你先动手打的人,是也不是?”
裴循礼也不推脱,点头道:“是。”
杜克俭见他点头承认,义愤填膺道:“天子脚下,权贵眼前,竟然有这等寻衅生事的小人,殿下还不快快将他发落了去,也好……”
岑青云皱起眉:“孤问你话了吗?难不成现在孤多问一句缘由,也要承杜四郎的盛情指教了吗?”
杜克俭被她的眼神唬得缩了缩脖子,又听得她道:“此处虽是天子门庭,却有规矩例法,遑论什么权贵,都只凭一个理字。”
岑青云朝裴循礼扬了扬下巴:“你为何打人?”
裴循礼抿了抿唇,只是不语,直到瞧着岑青云面上浮出些许的不耐烦,他才无奈开口道:“这位杜郎君学艺不精,仗着家中权势,威胁于我,我气不过,这才动手打了他。”
今日从马上跌下了不少人,杜克俭也是其中之一。
他行事向来如此,说他仗势欺人,倒是一点也不为过。
岑青云却问道:“他威胁你,你便动手打人?”
裴循礼犹豫半晌,沉声道:“是。我动手打了人,我认,世子自可以派人撵我走。只是杜郎君威胁我,也是不合规矩,还望殿下秉公处理。”
岑青云闻言,扯着唇角嗤笑了一声,道:“一个两个,都当孤是蠢货不成?”
她接过一旁郑行易端着的茶盏,狠狠砸在面前,在雪地上泼出一汪深褐色的茶渍。
她伸出手指着裴循礼的鼻尖,厉声道:“说!到底是因为什么打的人!”
裴循礼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劲松,一言不发。
岑青云见状,道:“好,你既是个硬骨头,孤也自有对付硬骨头的办法。科考场上动手打人,依律要遭三十笞,来人,给孤打。”
直到郑行易领了荆条来,裴循礼依旧不曾辩白,只是紧紧抿着唇,一幅咬死了也不愿松口的模样。
郑行易见了岑青云的眼色,下手不重,这裴循礼行刑始终,一声不吭,倒叫岑青云难免高看了他几分。
荆条上沾了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把岑青云脚边的一片细雪染得通红。她盯着那红色半晌,才挪开视线,瞧向杜克俭:“这还有三十笞,打吧。”
方才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杜克俭吓得直打颤,连忙道:“殿下!此人无端生事动手在先,我是气不过才还了手,还请殿下开恩……”
他话音未落,岑青云就端过一旁奉上的茶,低头吹了吹,而后吐出一个字:“打。”
三十笞罢了,杜克俭依旧躺在地上鬼哭狼嚎,最后是韩侍郎实在瞧不过眼,使唤了人把杜克俭扛回了杜府。
这一遭闹完,场中其余众人皆心有余悸,个个都万分谨慎,原先也有些仗着家世欺人者,如今也生怕祸事栽到自己头上,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日近西斜,最后一项马枪方才试罢,岑青云略有些烦躁地将手中书册扔至案上,撂下一句“都是俗物”便拂袖而去。
校场门外,裴循礼正候在道旁,见岑青云打马而来,连忙抱拳作揖:“方才人多不便,裴某在此多谢殿下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