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好友,甄士隐搭上蜉蝣子的顺风船,一路向京城而去。
这一日天气晴好,蜉蝣子兴致上来,命人将船停在江心,手持一根紫竹鱼竿坐在甲板上钓鱼。
甄士隐赶路心切,无奈身为被顺带捎上的乘客,他完全没有话语权,独自在船舱里闷坐许久,书也看不进去,一个人自己下棋又很无趣,索性也来到甲板。
“长者好兴致!”
甄士隐无话找话,蜉蝣子提起鱼竿,“做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活一把年纪有什么趣?”
鱼钩上空空如也,再看装了半桶水的水桶里同样空空如也,不要说鱼,就是虾都没一条,敢情这半天什么收获也没有。
甄士隐便问蜉蝣子之前用的什么鱼饵,要不要另换一种?
蜉蝣子扬竿将空钩子甩入水中,“有即是无,无即是有,有饵也是无饵,无饵即有饵。”
甄士隐不知道是不是天下和尚道士都喜欢故弄玄虚,有心催促早点开船,却不好意思开口,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昔年姜太公在渭水河畔直钩钓鱼,得遇周文王,长者效仿先贤不知能钓个什么上来?”
蜉蝣子只当听不出他话里讽刺,眼皮一掀撩他一眼,“姜尚钓的是明主,老道钓的是寂寞。”
甄士隐被他的话噎住,心中腹诽:看把你个小老头给闲得!
不由想起曾经遇到的那位唱好了歌的跛足道人,不用比较都觉得远比眼前这位更像得道高人。
当日那道人虽有心点化,无奈自己终究不能学太上之忘情,放不下女儿英莲和妹妹的骨血玥儿,跟到半路便不辞而别,也不知那道人如今在哪一处洞天福地修行还是云游四方点化有缘人?
蜉蝣子看不得他长吁短叹的样子,用脚踢了一只小矮凳过去示意甄士隐坐下。
“闲着也是闲着,咱们聊聊,我不喜欢仰头和人说话,你坐下。”
甄士隐把板凳摆正,撩起衣袍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板正得像是课堂上认真听夫子讲课的学生。
不是他装模作样,而是蜉蝣子这老道士气质着实有些邪乎,也不见他如何疾言厉色,却威仪天成,压迫感十足,想来也是久居上位之人。
“听说当年也有和尚去你家化你女儿出家?”
这个“也”字用得就很灵性,难道这年头和尚们化缘都流行不要钱财只要人家子女出家?这算什么,另类的人贩子?
“这样隐秘的事,长者如何得知?”
蜉蝣子翘起二郎腿,“这不巧了,林如海家那个花朝节出生的也被和尚惦记上了,可见你们两家的小丫头都是有来历的。”
甄士隐本身是有慧根的,佛道两家的经典也看过不少,对世间诸般缘分因果也自有感悟,闻言只是沉默。
一世有一世的缘分,有来历也好,没来历也好,为人父母者怎么忍心和自己的孩子骨肉分离,哪能随便听人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谶语就放手不管?
再者,都说佛祖慈悲普渡众生,既然知道孩子命中有劫不说帮着化解,非要人出家是什么道理?
哪怕什么都不做,给个平安符也算是尽了心啊!
“长者,命运可预知可更改吗?”
蜉蝣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抛出了另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一个话本如果在翻开之前已经知道主人公的结局,你还会继续看下去吗?”
不等甄士隐回答,老道士自己先笑了起来,提起鱼竿抖了抖“命运早已下好了饵,只看鱼儿们愿不愿上钩、何时上钩而已……”
像个影子一般的中年武士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长叹一声后,自发接了下一句:“人生漫漫,欢愉何少苦何多!无论知不知,路都在那里,总不能因为前方有劫就停步不前。”
中年武士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雨过天青色瓷罐,打开,里面是船上厨师刚刚做好的一坨面团状的鱼饵。
武士另外取了一根油光黑亮的鱼竿,揪下一块鱼饵裹住鱼钩,又往水里撒了一把不知什么东西。
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不到盏茶功夫,水桶里已多了四、五条鱼,大的一斤有余,最小那条也有七、八两重。
武士看已经够一餐的份量了立马收手,再看蜉蝣子,即便已经用上了鱼饵,依旧是钓了个寂寞。
蜉蝣子强行为自己挽尊,“我这杆紫气东来竿不是凡物,只钓龙子龙孙,寻常虾蟹鱼鳖怎配上这乾坤钩!”
…………
琼真站在半山凉亭,望着山下白色纸钱如蝴蝶飞舞,脸上是一种无关己事的冷漠之意。
“亲眼围观自己的丧事,感觉如何?”
问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甄公子。
琼真双手交握拢在衣袖内,“想知道的话,也为你办个葬礼如何?可惜现在这个身份到底差了些,如果你是那位甄老夫人的嫡亲孙子,场面不会比山下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