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费的时候也见过。那样的眼神见过一次便忘不了,细看,还会发现从飞扬的眼角流出嘲讽的微光。她受不了这样的眼神。
“你就是这样怪,和你那个混账爸爸一样的怪人。”
全身的力气一下被抽空,薛敏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脸,抽泣声弥满客厅。
餐桌正上方的吊灯无力地倾泻出暗黄色光圈,笼罩住这一方小天地。岳妍听见自己的叹息,沉默地走向门口,脱鞋,塞回鞋柜,拿出自己的,换上。她蓦然反应过来,自己连挎包都没取下。
“我真奇怪。您为什么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所有的怪脾气、缺点都来自他,而好处、优点都来源于你呢。这太荒谬了,我是你们共同生的啊。”
岳妍说完,走出了门。
老刘从里面追出来,脸上有些局促:“妍妍,刚才的事……别往心里去。你妈妈最近有点累。”
“刘叔,我厌倦了,厌倦被当作借口,生活不如意的借口,离婚或不离婚的借口,前半生不如意的借口,人生不幸福的借口。”
“我是中途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是主动要求来的,从来不是。”
“还有,我不喜欢吃牛肉,一直不喜欢。从没喜欢过!”
坐在广场上看夕阳落下。和刘叔说完那番话,屋子里传出更绵密的啜泣声。她果然是个怪小孩。承认吧,刚刚的一切有故意的成分。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互相伤害,大概理解真的太难,连当过孩子的父母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
戚重阳是理解自己的吧,在那段从懵懂迈向青春的混沌又清明的时光里。
橙光晕染大地。
老人打太极、下象棋,甚至用拖把写字,地砖上半干半湿的水纹,泪痕一样。小吃推车前围着一堆小朋友,跳着抢老板手中的棉花糖,粉的、白的,软绵绵,暖融融。年轻情侣肆无忌惮地牵手、拥抱、轻吻。
世界真美好啊,戚重阳。
有女歌手弹着吉他唱张悬的《喜欢》。
在夕晖晚照之下、繁闹广场之上,略带低哑的声音,沉吟般带有苍凉的味道。
阳光刺目,岳妍戴上太阳镜,把钱包里所有现金连同硬币一股脑倒进她面前的纸箱。广场角落的面包店前,身穿白色制服的小哥正在向行人推销。
“美女,新鲜出炉的戚风蛋糕,欢迎进店品尝。”
他见岳妍停住脚步,叫卖得更起劲了:“戚风蛋糕,戚风蛋糕,又香又软、甜而不腻。”用牙签叉起一小块,送到岳妍手上。
“你这个戚是哪个戚啊?”
小哥疑惑。
“戚风蛋糕……哪个戚呀?”
“戚继光的戚。”
“胡说!明明是心有戚戚的戚!”
话音刚落,有冰凉的什么东西从眼睛的四面八方喷涌而出。岳妍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在人来人往的陌生大街上,在城市华灯初上的时间里,在声音和气味混杂的空气中,哭得像个小孩。墨镜颓然掉落地面。
原来,他们没有告别。他们从没告别过。如果戚重阳还在世,未来的某一天相会时或许能云淡风轻地谈起过往,笑言时光从身边穿流而过;或许只是浅浅一笑;即便不会再见也好,至少他还存在于世界上,即使在自己不知道的远方。她所以如此难过,是因为他们甚至不再拥有告别的可能!
“没有了!没有了!”
她泄气般蹲在地上,撒泼似地把手握的拳头砸向水泥地面。
行人频频回头、窃窃私语,面包小哥手足无措起来。
“我们没有告别!我们没有告别!”
“去告别呀。”
岳妍蓦地抬起头,包裹着泪滴的眼睛透亮得惊人。
面包小哥摸摸鼻子:“你为什么不去告别呢?现在交通方便,很容易做到的吧。”
岳妍木木地起身,朝小哥鞠躬:“谢谢你!”
小哥挠挠头,憨笑:“也没说啥。”
是的,她应该去告别,她要去告别,她必须去告别,什么都阻止不了。
趴在落地窗前的茶几上写辞职信时,岳妍回忆起过往:从毕业干到现在的国企财务工作,鸡肋一样的工作。她像勤勤恳恳的老牛上班、耕耘、负重。以前还怀抱希冀,以为业务过硬就可以,繁忙中还抽空通过高级会计师考试,CPA也通过两门。何曾想,反成了枷锁,越能干,干得越多,活也更多,永远没有尽头。
想放假,想辞职,想离开,不计较得失,不在意后果。
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写完信,瞥见立在窗前的移动衣架。夏天的衣服挂在上面,衬衫、T恤、短裙、长裙、白的、红色、绿色、蓝色……恍若自己身上褪掉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