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弦惊抬眼,露出双目之间的锋芒,李淼将手上的战报放置一旁,定定看着魏弦惊,而后在她父亲开口之前说道:
“魏郎君何必装相?我虽不知是何逼迫魏郎君反叛,但就如我父亲如今烈火烹油,你的境遇又好到哪里去?皇后在京中危在旦夕,你今日能进城劝降,明日大军进犯京畿,你就是阵前祭旗的枯骨,五十步何必笑百步。方才自打魏郎君进来,桌子上的战报魏郎君分毫不看,若不是行为端正几近迂腐,便是魏郎君心中仍然举棋不定吧?”
李怀卿看向自己的女儿,没有出声阻止,李淼再次开口:“多日不见,魏郎君仍然仁心不减。怕是此刻,魏郎君也不愿看到我父投了顾景芝,若是当真如此,凝兰兵力骤增,几十万大军压境,就算京城中皇权不再动荡,京畿大营未必能对阵几十万叛军,到那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若我是郎君,我定然期盼我父率领金陵八万守军顽抗到底,若是能打散凝兰的军心,京城才有几分胜算,怀着龙嗣的皇后才有几分出路。”
魏弦惊心下一凛,哑然无言。他当然有这种隐晦的私心。虽然不知道京城中到底境况如何,但他知道母亲是背水一战。皇帝病重,母亲虽然被囚,几次被勒令斩杀,但却仍然活着,母亲若是能撑到皇帝先咽气,说不定就能变了京城的天,改了京城的姓。
而待到那时,他再随凝兰叛军对阵京畿,动摇军心,便是罪该万死,反而害了母亲。放任李怀卿遵从皇帝旨意,耗尽两江的军力财力,与凝兰杀个两败俱伤,才是上上之选。
想到此处,魏弦惊垂下眸子,唇角挑起了一丝苦笑。若是遇到叶翎之前,在他还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在京城的亭台楼阁之中苟延残喘的时候,他大概会像所有官员一样,不顾一切地保卫京畿,维护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座。
可是如今他已经看过河流湍急,走过夏夜烂漫,受过冬日苦寒,也品过山间野风。他遇见了叶翎,感受过她的发丝话过他的指缝,拥抱过她跃动的生命,而经历过这些的他,怎还有脸面对毁灭这一切的腐朽。
金陵城的守军和百姓也是人,他们的命不比京畿百姓的命低贱,不该被当作制衡和权术的棋子。
“李小姐说得极是。”他笑着,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不见半分被戳穿的颓败之色:“我并非圣贤,人皆有私心。我有保全母亲之心,就如同你父亲当年为了青云直上,为了滔天诠释,亲手虐杀我的姨母。”
他突然发难,李怀卿脸上闲适的神色褪去,却也并没有在子女面前裸露出本相的羞愧之色。他只是看着魏弦惊,疏朗的面容上仍然带着读书人清冷的气场。
“到底还是孩子气。”他评价道,似乎丝毫不在意女儿对自己阴暗面的知晓:“萧烨清与我有辱没之仇,我即便将她千刀万剐,也没什么愧疚的。你可知你这姨母如何仗着你父母、亲族的名义,与民争利,囤货居奇?”
李怀卿面儿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表情似是厌憎,也似怀念。
“先帝二十七年,我进京赶考。或许你不知,我本是淮南人,祖上也是氏族门阀,只可惜到我时已经家道中落。我父科考屡屡落榜,欠债无数,家境贫寒,恰逢水患,朝廷赈灾后,盐价却是飞涨。盐商屡屡抬高盐价,若是落在往年还好,大不了少舔几口粗盐过活,可是到了灾年,水中滚过一圈,本就身体虚弱,我父孱弱多病,熬了不足半年,便一命呜呼了。”
“家中只剩下我和我老母,我生怕进京赶考时债主上门,便独自背着老母进京。从徽州到京城,四百里的路程,是我一步步走来的。科考过后我才知晓,当年凭借淮南的一场霍乱,你的好姨母萧烨清拿住了徽商,令其贩盐,才导致盐价在灾后飞涨,半年后才回落。”
“而我进京后虽为京官,但到底囊中羞涩,竟还受了你母亲萧锦瑟的恩惠,方才和我老母有了落脚之地,而那笔救命的银子,还是你姨母萧烨清所出,你说这世间因果轮回,环环相扣,应接不暇,是否可笑?”
他话音还未落,自己便呵呵笑了起来,而在场的魏弦惊和李淼却面无笑意,只看着他。
“萧烨清为了敛财,手段绝对称不上高明。与三教九流结交往来不说,还背着你母亲,勒索威胁朝廷命官。我收了她的银子和恩惠,便欠了她的情,凡事都要为萧家做马前卒。我当年到底年少无知,被她摆弄间,竟还生出情愫。”
“可你姨母视财如命,竟不惜自甘下贱,以国公之女的身份下嫁皇商,只因那让京城街巷红了一半儿的聘礼。我那时自认与她痴缠许久,事到临头了,仍然不肯罢休,你可知萧烨清与我说了什么?”
魏弦惊强忍着对李怀卿的厌恶和恨意,一言不发地等待李怀卿接下来的话。他知道李怀卿是为数不多对当年的一切都知之甚详的人,他想要真相,即便是从这样的刽子手口中,他也想要了解自己的母亲和姨母。
“她说,像我这样的落魄户,若不是她们萧家施舍,在京城都没有寸瓦遮身,她就算嫁给裹满绫罗绸缎的猪猡,也不嫁给衣衫褴褛的穷酸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