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睡觉也是。成婚数日,二人始终没有同床共枕,行夫妻之实。
惠歌捉不着他的心思。他当初虽然拒绝她,却似乎并不讨厌她。
明家有很多规矩,当阿家教训她的时候,他会把责任揽在身上。私下解释的时候也不厌烦或恶气。
例如名讳。
明璘的阿爷叫明绍遐,字远怀。阿祖叫明庆胤。曾祖叫明岏。谈话中不可以提到这些名字,同音也不行。说了就是犯讳,对士人而言是一种羞辱,轻者流泪,重者拳脚相向。
或者例如座次。
明家讲究座次,有尊位和卑位之分。坐西朝东的位子最尊贵。听说从前汉人的房门一般开在东南方,以门口而言,西南隅是最隐密的地方,叫作“奥”。为人子者居不主奥。为人子息尚不能坐在尊位,何况为人新妇。她只能坐在西向的卑位。
还有例如穿衣。
这一天早晨,左右等不到明璘,惠歌先到阿家房里问候。翠华一双弯刃似的眼睛对着她挥上挥下,一边抚平膝上的裙褶,一边说:“去把衣服穿好再来见我。”
惠歌回到房里,低头盯着身上的衣裙。
哪里有问题?
款式?广袖襦衫和褶裙,路上随处可见。
颜色?茜色衫,白布里衣,青色裙。这些颜色对一个新妇来说也不奇怪吧?
忽然想到衣襟的掩法。从前她注意过人们的衣襟,长边并不全部斜往同一个方向,尤其衣襟缘绣的时候特别明显。有些人着衣是左襟在前,有些则是右襟在前。她一直以为那是个人习惯的关系,像是惯用右手或左手的差异。在薛家也是二者皆有。难道不是吗?
她解开襦衫的系带,两手捉着两襟。襟上厚实的纹绣令她感觉沉重。
她来明家越久,倒是越手足无措。现在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她问一旁的小红:“难道是我衣襟方向的问题?”
小红看她,皱着眉。一脸同样的疑惑。
她的双手捉着衣襟在胸前开开阖阖。
“我本来是怎么穿的去了?”焦虑令她没了手脚。
小红的目光飘往门口。
惠歌正感觉有人靠近,两只手已经从背后绕过来,分别握住她的两只手。那人的右手捉着她的右手,她的右手捉着右襟,往身体左侧环去。另一只手接着捉住她的另一只手,将左襟覆上右襟。
这两个动作完成之后,那人也几乎完成一个从背后拥抱她的动作。几乎。
她感觉到背后有股淡淡的暖意。那片胸膛离她很近很近。
那道熟悉的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右襟在下,这叫‘右衽’。”
惠歌不明白。那是她听惯的嗓音,为什么现在如此令她头皮发麻?
甚至失去话语的形状,无法辨识涵义,像远方听不清的歌声。或许是因为在这样近的距离说话,那人的鼻息拂在她耳际,幽幽的,若有似无,像一种暗香,令人失魂。
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唇齿却傻着。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乱响。
“右衽是明家的习惯。”明璘说完,放开她的手。
惠歌有种古怪的感觉。明璘那句话似乎经过琢磨,避免刺痛她。右衽大概是汉人的习惯,但是他没这样说。还说“明家”,而不是“我家”,莫名地令她感到亲近,彷佛两人站在同一边,阿家和明家站在对面。
明璘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刚才来了客人。”
“这么早?找你作什么?”
“没什么。你先穿好衣服。”
因为阿家的缘故,惠歌对明璘的依恋愈来愈深,但是他不和她一起睡觉。
归宁的时候,阿娘问她,过得好吗?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直到这一天夜里。
惠歌更衣盥漱之后,小红捧着巾盘出去了。她正要吹灭油灯,门扇发出轻微的吱呦声。
抬头一看,进来的是明璘。
她吓一跳,问:“你怎么来了?”
问出来才觉得不伦不类,他们已经是夫妻,同室共寝不是理所当然吗?
明璘缓缓走到她面前。脚步沉沉的。眼光重重的。
他的样子不太对劲。
案上那一盏短足陶钵里的灯油所剩无几,快枯了。随着门扇送进来的晚风,火光发着细细的抖颤,像一颗巨大的脆弱的浮沫,即将破灭。
明璘说,明天他要出远门。
有一位从伯到邻近的北兖州作刺史,他要前去拜访。
惠歌只听过兖州,就在徐州北边。只是这时候行政区划常常变动,北兖州大概就是国家觉得地广人稀,管辖不易,将兖州北边的郡县划分几个出来。
她虽然舍不得,可是也不想阻碍他的前途,便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突然走过来,拉起她一双手。她愣愣地由他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