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走到门外时,他们正聊得热火朝天,朝槿和檀音分别站在两个婢女身后,帮忙看牌。人人都换上鲜艳的新棉袄,输了牌也在笑,大方地把碎银子拍在桌上,生怕被骂小气。一年到头,惟有年节里才能玩得这样开怀,烦恼和忧愁都随着酒水和骰子烟消云散。
伫立不知多久,感到头顶凉凉的,抬手一摸,扑簌簌掉下雪块来。
“公主?”
我迅速转身,看到是提着酒壶的万木春,竖起指头压在唇上,做贼似的踩着小碎步溜了。
俄顷他追上来,声音比往常温和许多:“吃饱了吗?这么早就跑出来消食。”
不待我回答,他便道:“良医所就我一个大夫,方才端了饺子过去,又打了壶热酒,没人说话,真是寂寞啊。”
我立即道:“万大夫为府里鞠躬尽瘁,我这个做上峰的怎能没表示?一块儿走吧。”
他眼中露出一丝了然的笑,热络地把酒壶塞到我手里。我鼻子一酸,跟他去了后院。良医所确实只有他一人留守,我们摆了筷子,分了热腾腾的饺子,干了一杯,大快朵颐起来。
“万大夫,你想家吗?”我掩着嚼东西的嘴,含混不清地问。
“想。”他三十几岁的人,眼眶骤然红了。
我说:“我给你放个假,你初七走,三月份回来,行不行?”
他摇头失笑:“说什么傻话。我一走,你熬夜吃糖失眠掉头发,我做大夫的,怎能安心?再说,我想家,可他们又不想我,回去就是受气。”
“等我发达了,就赐你一块金匾,告诉全天下,世上最好的神医叫万木春。”我信誓旦旦道。
他弯起眼角:“哎哟可别,折寿呢!你已经发达了,我若想向你求什么,早就求了。”
我抿了口桂花酒,慢慢道:“所以你这样关心我,帮我,到底是为什么?”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
我扑哧一笑:“随便说说,别当真。”
我们两人继续埋头吃饺子,谁也没有说话。灌下几杯酒,他的身影晃来晃去,我知道自己喝醉了,褪了袍子,趴在桌上晕晕乎乎地眯着。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连串鞭炮响,桌板微微地震动。
“子时到了吗?”我睡眼朦胧地问。
万木春轻轻推我:“没到,先别睡。”
我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恍惚出现打着补丁的青帘,摞在方桌上的杯盘碗碟,窄小的铺着花棉被的炕。我看见自己倒在褥子上,微笑着伸出手指,点了一下虚空。
“去年这时候怎么过的?”万木春飘渺的声音传入耳畔。
“洗碗。”我说。
我记得他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洗。
他还说,放着明天我来。
可我不习惯把事情拖到明天,我喜欢干净利落地解决它们。
“谁陪你守岁的?”
“七个碗,六个碟子,两个杯子。”
我顿了顿,喃喃道:“我再也不要洗碗了,水好冷……”
万木春把带绒毛的东西搭在我脖子上,我一个激灵,直起腰呆呆地看着它,他讶然道:“怎么了?”
是条兔毛围脖。我揉揉眼睛,叹了口气,“没事。”
他推开门,烟花在夜空爆裂,白光如闪电映亮院子。焰火接二连三冲上天际,一朵朵绽开,散发出无数灿亮的流星,洒落在屋脊上。远处钟楼敲响了第一下,浑厚的悠鸣伴着墙外人群的欢呼,昭示着新年的来临。
过去这一年,我离开葑台,北上京城。
有人带我从京城逃出,有人把我丢进陌生的皇宫,有人拼了命把我送出白渠。有人送了我一条暖和的狐狸围脖,对我说,如果我愿意,他就是我的千军万马。
我的千军万马覆灭在北方。
过去这一年,我离开北方,骑马南归岐原。
我从山贼窝死里逃生,坐在了垂帘之后,借到了救灾的粮食,订下和昭国的盟约。我杀了监守自盗的官吏,我最恨的人,还有我最敬重的将军。
所有发生过的事都已经是过去了。
钟声散去,我伸出手,金色的星芒划过天幕,仿佛落在指尖。
新的一年开始了。
“公主有什么新年愿望?”万木春走到我身边,陪我吹着夜风,仰头看绚明的烟火。
我没有回答,而是对他笑道:“万大夫,新年好。”
他受宠若惊,拱手回道:“公主,新年好!”
明年这个时候,还有人这样真心祝福我,就很满足了。
*
梦里又是一个年关。大片雪花从阴惨惨的天空纷扬而下,在殿前透出的暖风里融化成水,浸湿衣衫,冰冷刺骨。
背后那道新鲜的伤被冷水一激,刺痛中透出微痒,我忍不住伸手去摸,还没碰到衣服,就被一股力道霍然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