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似曾相识,浑浑噩噩地跟他走进一栋楼里,我才记起来。
“在想什么?”他头也不回地问,好像背后长了双眼睛。
“没。”我低低道。
“小骗子。”他轻嗤。
大妖怪。我腹诽。
大堂里,穿戴体面的伙计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把我们往楼上引。二楼是雅坐,中间有个戏台,东西南北四面各摆着五六张方桌,由半垂的描金竹帘分隔开,客人们围桌而坐,正轻声细语地谈话,帘下露出的衣袍无不精致。三楼都是包厢,走廊的陈设更加华贵典雅,这个季节窗口居然摆着娇贵的金丝墨兰。
时候尚早,楼中酒客寥寥,东北拐角处的雅间却已有贵人包下,几声咳嗽从挂着“小沧浪”木牌的门里传出。
“今日天气好,西边的‘芙蓉隈’清净,窗子又亮敞,您二位可以看到白云山顶的扶桑亭。”伙计瞅了眼被占的那间房,殷勤地建议。
伊涣另用折扇指了北面正中间的包厢,扇面托着一片闪闪发光的银叶子。
伙计收了钱,二话不说将我们领进“杏花天”,无论怎么夸口这儿布置舒适风景又好,他都不置一词,面上淡淡。
太阳已经移过了窗口,房里不热。馥郁花香充盈满室,我情不自禁地走到八仙桌旁,凑近那盆雪白的茉莉,深深吸了口气,沁人心脾的芬芳把身体里的浊气洗涤一空。桌旁还摆着一张搁有文房四宝的长案,后头是罗汉床和书架。
“中午就别点太多菜了吧,我们两个吃不完,浪费可惜了。”落坐后我对伊涣说。
伙计沏茶布凉菜,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这位姑娘第一次来,我们润景楼是由厨房给客人配菜,您想单点也可以,某这就给您去拿菜牌和酒牌。”
我顿时感觉自己成了乡巴佬,尴尬道:“不必了,这样挺好。”
伙计遂端着茶壶下去。
本以为伊涣要嘲笑我两句,可他却在房里四处游荡,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我好奇地跟着他,推开博古架后一扇小门。门后是朝向楼外的另一侧走廊,修了美人靠,总体围成一个“回”字,由镂空的花罩隔断数次,中间镶的门是虚掩的,客人可以穿过去,绕楼一周看风景。
“久闻‘杏花天’挂着幅程待诏的画,不知真假,你过目的字画多,过来辨一辨。”伊涣站在我们房间的外墙处,颇有兴趣地端详着那幅裱起来的画。
他说的是康国三十年前红极一时的画师,入宫当过待诏,葑台人,我确实看过几幅流传下来的作品,挂在花魁的香闺里。现在几乎没两个人赏识程待诏的画了,不想昭国居然还收着。
泛黄的绢面有些年头,左下角落着枚红印,草书“大王游春图”几字。画上有一男一女两个骑马游春的人,棕色的卷发编成辫子,衣衫半解,袒胸露乳,走笔狂放至极,就是幅形态滑稽的半春宫。
……我早该明白伊涣低俗的审美。
“程待诏早年擅长白描花鸟,晚年流连花丛,改画仕女人物。这幅游春图神韵俱在,应是真品,但他显然没认真画,落笔太粗糙了。印章的样式是熙和三十年之前流行的,丙午年三月,那就是他辞官之后,更不值钱。”我不屑地说。
伊涣点头,“怪不得店家将它摆在这儿风吹日晒。”
他话音惋惜,却依旧盯着那幅画,好像真的很喜欢它。
反正我从来理解不了他的想法,猫啊、水烟啊、拨浪鼓啊这类在我眼中没有任何吸引力的东西,他玩得可开心了。
我忍不住道:“你居然喜欢他的画。”
伊涣挑眉,“怎么?”
“他在康国画坛的名声很差,做官时收人贿赂,在我祖父面前进言,排挤走好几个寒门清官,辞官后又常和乡邻打官司,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就逼人倾家荡产,不得不把妻女卖给他当奴婢。”我十分不齿,“若是画技极好,这些事也就罢了,偏偏品行有亏,画得也没其他人漂亮……”
我骤然住了嘴。
不远处也飘来说话声,是个老人。
这声音我记得。
属于每间房的走廊段长短不一,隔壁屋外的只有八尺,所以“杏花天”和“小沧浪”其实挨得很近,那边的雅间如果不关通向走廊的门,谈话声音大就能被人听到。
“……实在是欺人太甚!”只听一个青年情绪激动地说:“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国书还摆在衙门里,当我们水部全是瞎子呢!”
昭国延续前钧朝官制,工部分为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都水清吏司和屯田清吏司,这水部指的就是都水修漕运的那些官员。
我不动声色地看向伊涣,他换了个姿势赏画,好似要把它硬生生看出朵花来。
有个年长的男子粗声粗气地道:“谁他娘的愿意给那帮人多花钱,要不是陛下没表示……”他重重拍桌,没说下去。
“张侍郎消消气,工部今年又修坝又修庙,开支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