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是见过的。郭霁近来心绪不佳,听了她的话未免想起家门之事来。
她父亲郭象共生三子一女,长子与母亲一同死于北地之乱,次子郭律在同辈兄弟中最为勇悍,颇有二叔郭誉之风,谁想年纪轻轻死于羌乱。当时,同于他平羌的邵璟亲自将其尸首送归,虽已经过简单清理,然身备刀伤、箭伤几十处,肩胛生生被劈穿,仅靠一点皮肉勉强连在身体上,面门中了一箭,五官痛苦变形,实在惨不忍睹。
郭律之妻当初身怀六甲,见了这惨象,当即昏厥,惊了胎,生下遗腹子郭方后便撒手人寰。这郭方生来体弱,如今六七岁年纪,却十分瘦小。
当初就连见惯生死的郭象见了次子的死状,也忍不住恸哭流涕。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兼不过数年间,长成的两个儿子接连折损,如今只剩幼子幼女并一弱孙,未免大感膝下凄凉。
郭氏虽百余年的显贵,却也是数代男儿生死拼杀于疆场、如履薄冰于朝堂,女子贤良持家、隐忍联姻得来的。
郭霁想到这里,心中痛楚难当。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她虽是父亲的独女,然为家族计,又何能幸免?
正直郭霁绕指肠断时,那二人已经捡了个清净位置坐了下来。身后跟着侍奉的酒人保,问明了酒菜后,便下楼去。
“这天气,那些公侯高官们还要聚饮宴席。”那右校丞嘟囔着:“这些人真会乐呀,不知我们这等人过得可有多苦。宋君有所不知,我宦游雍都二十年,如今还在城郊租赁几间破屋败院,日日三更起床,热饭也吃不上一口就往城内赶,马也没得一匹,只好骑了一头瘦驴。和暖天气还好,一到雨雪风天,别提多难过了,严冬寒天,又无氅衣鹤裘,真是一言难尽。妻儿寒苦,一年也难得进城,数月不见肉食。就这样,一年也省不下来多少,想在雍都城有尺寸之地也是痴心妄想啊。如今我那大小子已在议亲了,只是家中屋舍不足,可到哪里成婚呢?真真愁煞人也。”
那被称为“宋君”的也跟着叹道:“高兄的难处,我亦深知。你知道我不过是个籍田丞,薪俸微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也实在艰难。就只一样,当初祖父在京中有几处弊院破屋,我父亲兄弟五人,每人分得一处。到我们兄弟时,雍都的房舍地价飞涨,又哪有力量再置办?我还好些,上面一个兄长早死,寡嫂改嫁,我如今带着妻子儿女并一个侄儿住着,倒还够用。可我那几个伯叔兄弟就住的紧巴。他们兄弟更多,住在一起,屋子里摆上两张床,哪里够住?孩子又多,半大的孩子只好在箱柜上挤着。平日里妯娌儿女,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有几家也无职务薪俸,实在受不了了,只得卖了祖业到京郊去。兄弟们为了这点子卖祖产得来的资费,又是大打出手。哎,且不说那些京中豪贵们,如郭家、公孙家、邵家等世家大族,那自然是数代显达,不止京中府宅阔绰,就连桑林、渭北亦有产业无数。何况他们封地内,乡郡之中,更有良田不知几万顷,屋舍奴婢就更不用说了,这谁敢比呢?就是这些新起的,什么海西侯赵家、永安侯梁家、陇西萧家……其富贵竟不下于适才那些旧日豪贵。就说海西侯赵佗吧,刚才出去的那几车酒中,有两大车是他家的,你不知那酒,价比珠玉,就那辆车,足够在京中买一处大院落了。其实他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就凭妹妹生的美,得了圣心……”
这次郭霁就从二人言谈中得出二人身份,一个是将作大匠下的右校令的副手右校丞,一个是大司农下辖籍田令之佐籍田丞,二人皆是三百石的小官吏。只是这些不入流的低等小官吏也不可小觑,指不定是哪个公卿的亲朋故旧。这类官职,世家子弟看不上,天子和东宫也不会亲自插手过问,向来是高官们施恩于亲朋的私营之地。
“这人胡说八道,挟私嫉妒。”阿容低声道:“且不说是否富贵如此,我们家代代男儿建功立业……”
郭霁忙伸出手指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阿容住了嘴,恰巧酒人保带着仆从上来,为两桌分别摆齐了酒菜果品,依礼躬身请来客进食后便即退下。
郭霁这里人未来齐,并不动筷。
那边两张食案已然聚齐,二人相对而饮,雨日冗长,闲暇无聊,不免又絮叨起闲谈起来。
“这酒味果真不同凡响。”右校丞赞道。
籍田丞却遥遥头,一副沉醉模样,笑道:“右校丞果真质朴,这酒虽好,却不及那些世家子弟所饮的万分之一。”
右校丞一脸惊诧,道:“这比之我平日所饮,已是琼浆玉液了,宋君不及万分之一之说,只怕夸大其词。”
籍田丞一脸得意道:“并无夸大,其实我自己哪有机会得到那样好酒佳酿?不过是去岁韩侯府上宴饮,我跟了我阿叔一同去,才知道平日所饮的自以为佳酿的,比之他府上的,还不如泔水。”
“这韩侯可是当初韩家的遗孤?”右校丞低声道:“难怪呢,天子怜惜母家只剩一根独苗,对他百般纵容。他却连个郎官也不好生做,日日结交些狐朋狗友的,也不知吝惜钱财。”
二十年前的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