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公看了看殿外被暴雨打得噼里啪啦响的雕栏玉柱,又看了看他身后小内侍双手所托漆盘上的一杯酒,终是点了点头,他一甩怀中尘麈道:“走吧。”
几人冒雨来到东宫,虽有人为他撑伞,可林公公身子还是淋湿了大半,他来到殿外,看了守在殿外的守卫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咱家奉陛下之命,前来见太子殿下。”说着,身后的内侍亮出了慕霆风的手谕。
门外守卫见了手谕尽皆下跪行礼,开门让林公公进去,林公公转身从小内侍手中接过漆盘,便独自走了进去。
殿中只微微亮着一盏纱笼,里面烛火已燃了一半。近日天气转凉,殿内没有炭盆,他一脚踏进去后更觉寒意逼人。
地上四处散乱着破碎的杯盏和书册,他一直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物件,才终于在坐榻那儿见到了颓丧的太子。只见他坐在榻下单手扶膝,头发因久未打理披散下来,不仅唇上的胡子长长了许多,就连下巴上也冒出了浓密的青茬。
他并未看向林公公,只道:“是父皇让你来送本宫走的吗?”
林公公忙躬身道:“奴婢不敢,”他小心翼翼地盯着漆盘中的酒盏,“奴婢来此处,只是替陛下来向殿下传话的。陛下说只要殿下当断则断,与身边奸佞之人撇清干系,那么一切便可既往不咎。陛下希望过了今晚便能听到殿下的好消息。”说着,便郑重地将漆盘放在慕珏身侧,轻轻退了出去。
没半盏茶功夫,姚韩衣便只身进到殿中,自太子被禁足东宫后,他也和东宫中的其他内侍宫婢一道被禁足,隔了这么些时日再见慕珏,他情不自禁疾步上前跪到慕珏膝前,忧急地道:“殿下,你没事吧。”
慕珏听到他的声音缓缓抬头看向他,却并未言语。
姚韩衣见他头发凌乱不堪,便用纤纤细指为他梳理乱发,“殿下,你平日里最是喜洁,怎会这般模样,一定是那些奴才以为东宫失势了,才如此怠慢殿下。”说这话时,姚韩衣也注意到了慕珏身侧的的那方漆盘,一杯小小的玉液上还荡漾着麟麟波光,他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姚韩衣扶慕珏起身,将他扶坐到了铜镜前,为他取下头上鎏金冠笼,轻轻拿起桌上一柄檀木梳为他梳发,“奴婢以前刚进宫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干什么都毛毛躁躁的,没想到殿下却一眼相中奴婢,把奴婢留在您身边伺候,当时奴婢来殿下身边的第一件事就是伺候殿下梳头,那时情景如今想来,奴婢依然历历在目。”
他手下力道轻柔,每一梳都仿佛是在追忆过往时光,但无论他再怎么梳,以前的好时光是回不去了,他放下檀木梳,将那顶鎏金冠笼重新给慕珏戴上,将簪子重新插回了冠笼中。
慕珏一把握住了姚韩衣的手,透过铜镜里微微的反光一瞬不瞬地看向姚韩衣苍白的面容,他声音喑哑不堪,“韩衣,本宫好久未听你唱戏了,你今晚再为本宫唱一次。”
姚韩衣点了点头。殿中没有头面,但他想让慕珏记住他此生最动人的模样,他临镜咬破手指,挤出几滴殷红的血珠抹于唇间,在这阴暗、烛火明灭的殿中更显妖娆妩媚。
慕珏已在榻上坐定,他宛如泥塑般静静地看着姚韩衣,只见姚韩衣捏起兰花指抬手起势,打了一个圈,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他眼似看向营帐之外,焦声唱道:“一阵阵战鼓声令人心颤,实难料胜与负我坐立不安……”
殿中残烛渐渐燃尽,殿外雨声渐住,浓重的黑夜如化开的墨色渐渐淡去,姚韩衣走着台步来到慕珏身侧,用戏腔念白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备得有酒,与大王多饮几杯,以消愁闷!”说着,便端起漆盘上的鎏金酒盏欲一饮而尽。
本如泥塑般的慕珏一把按住他的手,眼底尽是殷红,他向姚韩衣摇了摇头,示意不可。
姚韩衣却轻轻拂下他的手,继续念白道:“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哎呀——以报深恩啊!”说完,便将杯盏中所盛之物一饮而尽。
他最后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胸口剧烈的疼痛开始发作,殷红的血顺着姚韩衣的嘴角汩汩流出,他终于再也唱不下去了。
慕珏见状,忙扑向他一把抱住了他纤细的身躯,声嘶力竭痛哭道:“韩衣,为何?你明明知道这是鸩酒,为何还要喝下?”
姚韩衣抬手想最后摸一摸慕珏,却发现自己手上也染上了血,终是作罢,“因为殿、殿下必须在权、权位和奴婢之间做出……抉择,只、只有奴婢死了,殿、殿下您才能重新回到陛下身边……”
慕珏看着他口中越涌越多的血水,埋头痛哭哀求道:“别说了,韩衣,本宫求求你别说了……”
姚韩衣知道此时若他再不说便来不及了,他断断续续交代道:“殿、殿下,奴婢死后……殿下身边缺乏……可信之人,之前……攒下的东西已、已差不多了,殿下不如……就此关闭赌坊,以免……节、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