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搬挪她时小心些。”
皇上动容地望着他,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朕去为浅芙扎一个秋千,你去看着药吧。”天潢贵胄,怎么碰过这样的活计?第二天,皇上推皇后去荡秋千时,阖宫上下望着秋千架上斑斑的血迹;望着皇后躺在大小合适的秋千似是有些反应,嘴唇嗡动着“元侃”;望着皇上听到后不禁泪如雨下,心中都泛起了酸意。
思及此,袭予才缓过神来,随皇后一同进入郭守文居住的归云殿。屋檐下似有一人对月静思,只披了一件单薄的衣衫,掩饰不住的苍老龙钟。皇后细细地在远处打量着他,却未发现与自己的相似,叹了口气道:“大人在这更深露重之中怀逝的,究竟是谁?”
郭守文微愕地抬起头,一眼已是万年,那是宋朝的皇后,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脉。眼前的倾国美人:梳简单清爽的半翻髻,头上如云青丝蓬松松往后拢起,细致地一束一束挽好。斜斜簪一支银簪子,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缀着一颗光洁雅致的明珠。螓首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唇色娇艳凝润,鼻骨微挺,显得端庄高贵,最妙的当属那最肖萧绰的眼睛,黑如墨玉,白似青瓷,内里点缀着萤火般皎洁的光芒,闪烁着智慧与狡黠,眉毛似是略粗了一般,像一条浅眠的卧蚕,但镶嵌在那里却极为合衬。那是一张被上天特别眷顾和偏爱的面孔。倾国一笑,世无其二。
不知怎的,郭守文的眼中蓄满泪水,忙俯身恭请:“皇后娘娘千岁圣安。”皇后内心的坚冰在这位年轻时策马扬鞭、潇洒恣意的老人佝偻的身躯下化成一汪暖泉:“父亲,难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定格:跪者如闻天奏、讶不能言;站者心如刀割,又喜于重逢。“自太后去世的那时起,我便决定不再躲着你,心里的芥蒂大抵也消了。”皇后神色释然:“或许是前些时日经历的事情太多,我恍然发现人生最痛,莫过冰释不了前嫌。且进去叙话吧,父亲。”
郭守文慌忙起身,躬身让行。他这一生娶过一房正妻,亦有为续香火所娶的妾侍,可这一声“父亲”却叫他惊喜无措。点了烛火,放了温茶,郭守文语气甚为关怀:“提起前些时日,为父倒是想起,你瘫痪后的第一年早春,我央求了太后入宫看你。恰好赶上一些嫔妃入椒房宫探望,便隐在屏风后等时候单独瞧瞧你。你失子后亦失了神智,五脏六腑极度亏空虚弱,二便不能自主,需要宫人夜以继日的服侍。最听不得旁人提“孩子”二字,否则便会犯喘疾。那天有一位嫔妃说话犯了忌讳,恰皇上赶到,急忙进去安抚你,我便趁乱进去了。你咳得撕心裂肺、二闸大开,口涎全数滴落在皇上的龙袍上。皇上一面安抚你,照料你的排便;一面语气肃杀:‘是谁说话犯了忌讳’那位妃子虽贵为一宫主位,却大惊失色,跪地磕头求饶。皇上吩咐拖出去杖杀,为你更换尿布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为父亲眼看到他对你的疼惜,却又担心你为此背上罪孽,故而日日为你抄写佛经,以求脱罪。如今看到你大好,我便心安了。”
“我竟不知,父亲曾为我做过这么多。我出嫁的那一日,母后冷淡地为我披上盖头,命令我不要去接近那个只会给我带来伤害的父亲。如今听到父亲的种种陈述,却觉得母后太不近人情了些。”皇后喟然一叹,梨花带雨。
“我遇见你母亲时,彼此还都年轻。从小青梅竹马之人入宫为妃,我自然日日买醉。你母亲当时还是辽国萧氏萧思温那个芳名动天下的千金,元宵猜灯谜时我与她双双猜中,为了一盏时新花灯争执不下。一来二去便有了情愫。”说这话时,郭守文眉眼温润,似乎又回到了情窦初开、倚马仗剑的年纪:“后来她有了身孕,却被萧氏一族掳去下嫁景宗为后。她万念俱灰下生了你,只写信草草告诉我这一消息。我激动得马上打点行程前往辽国,却只得你母亲一句:山高水长,与君缘尽。她说已收到我回信中‘浅芙’二字,也冷淡地托付我若你日后来中原一定多加照拂。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或许你母亲内心深处早已恨极了我,但我仍爱着她、惦念着她,并终生感激她为我诞下女儿。”
“母亲或许怨过你、恨过你,也狠狠地伤过你,可她最后还是原谅了你。她说若付出一辈子的时间去恨一个人,那么起码没有白活。”
郭守文收拾着桌上的茶具,却仍凝视着皇后:“时候不早了,明日也极辛苦。你快回去歇息吧。”
“嗯。”皇后起身,披上一件灰鼠皮质的薄披风:“若父亲不嫌,可否将我的名字录到郭氏家谱中?”她的口吻极淡,却透着丝丝暖意。
“你出生的那一日,为父亲自添的这一笔。”郭守文转身添了一壶茶水,不再看她。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多看这个他遗失了半辈子、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女儿一眼,便再也收不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