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甚好,初秋午后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消弭殆尽。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甜的气息和秋天果实才有的甘美纯熟的热烈芳香。
皇后倚在马车窗边默默地看着景物出神,袭予早上为她择的是一袭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领口亦只绣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配珠色百褶裙。发间簪一枝粉色珍珠圆簪,零星点缀几朵珠花,朦胧如烟霭,直如新柳娇花,临春初绽。
皇上缓缓为她摇着团扇,轻盈的凉意如拂面之风,带着扇子上面熏过的山茶花香浓郁。温热的手掌轻抚过她细白的锁骨,他温笑地问道:“袭予,你们辽国的二公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袭予微笑:“陛下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皇上见皇后有些懒怠,便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道:“听闻如今霖铃谷内是她在当家?”
袭予解释道:“霖铃谷本是萧氏一族的私产,如今归萧后统辖。从前娘娘家学渊源深厚,又得杏圣青睐医术精湛,自是霖铃谷主的不二人选。虽然谷中上下皆奉娘娘为谷主并不认旁人,但娘娘远嫁宋国,这边的事务就无暇打理了,才叫了已出阁的二公主来和哑叔一道照应着。二公主和娘娘同心,霖铃谷的事萧后已然插不上手了。”
“如此听来,萧后跟子女的关系都不太好?”皇上蹙眉一笑,冷而空洞。
“萧后醉心权势,对子女并无多少亲情。长姐如母,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其实都是在娘娘教导下长大的,和娘娘的感情尤为深厚,”袭予接着将话题转到二公主耶律长寿女身上,“奴婢之前说过,二公主不仅孺慕娘娘,更是将娘娘视作终身榜样来钦佩,所以很有几分娘娘年轻时候掌政的风采,性烈如火,说一不二。若说这世上有人想对娘娘不利,二公主必是第一个出来拼命的人。”
窗外秋风簌簌,清晰入耳,转眼马车已驶入霖铃谷口处。狄青从袖中探出皇后的谷主令,守卫的药奴立刻毕恭毕敬地予以放行。霖铃谷的草木出奇蓊郁,脚下是软而湿的落叶土壤,数百年的参天古木迎立在旁,藤蔓垂挂纠葛着,仿佛在山麓林间布下重重叠叠的罗网。药奴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那藤蔓竟然尽数避开车马,露出豁然开朗的景色来。
霖铃谷的花正值韶华盛期,名花迎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秀幽美,如在画中游。出谷口不远便是一年常开的山茶花海,皇后匠心独运,竟逆转天时,将山茶长留于霖铃谷的山水之间。从山茶花海看霖铃谷,规模庞大,尽是飞檐卷翘,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金波,高大朱壁如赤色巨龙望不到底。其间大小屋宇错落,规则整齐,遵循着天圆地方的古训建造,楼阁亭台云起,连绵不绝。
皇上乌墨的瞳仁满是温润:“霖铃谷数百年攒下的身家,果然名不虚传。”
远远地听见有女子惊喜的疾呼,皇上撩开帘子,但见一女子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衣裙,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正向马车奔来。她长眉轻扬入鬓,冷凉的眼睛是类似宝石的长方形,眼角微微飞起,有丹凤眼的妩媚,更带有野性不驯的气息。如此姿色,极具契丹特质,非辽国二公主耶律长寿女不能有。
袭予笑着走出马车赞道:“二公主嫁人之后,越发美丽了。”
长寿女已奔至近前,嗔道:“袭予,你这小妮子也学会油嘴滑舌了,”因一路疾奔而来,额上已有细密的汗珠,眼中是勃勃的期待,“长姐呢?”袭予侧身让路:“在马车里面呢。”
长寿女顾不得其他,急不可耐地径直朝马车内探去,只见皇后虚弱得很,撑不起软绵的身子,无力地偎坐在皇上怀里,目光空洞木然,痴怔地看着她,不会再像从前笑着摩挲她的头顶,问她“我们长寿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嫁人,不在长姐身边淘气了呢?”。
忍住即将扑簌而落的眼泪,长寿女瞥了一眼旁边的皇上。即便是辽国萧后,见到皇上也该客气致礼,何况她一介区区公主。可是,长姐因他执意出兵辽国而备受打击,卧床不起,她此刻不杀他已是极限。双唇紧抿,长寿女的笑意清冷疏落,丝毫不掩饰眼中雪亮的恨意,冷冷对皇上道:“长姐纵得我一向没规矩惯了,对宋主不敬之处,还望毋怪。”
皇上抚着皇后的肩膀,云淡风轻道:“浅芙不会怪你的,朕更加不会责怪。一路车马劳顿,她多半是累了,可否回春色庭居住?”
长寿女目如寒星,冰冷濯然:“这是自然。长姐的卧房每日都有人打理,那是她的住处,别人不敢擅居,”说罢对闻听谷主归来急忙出谷迎接的一众药奴道,“引这位公子的马车去春色庭谷主的旧居。”
攥紧皇后冰凉的双手,长寿女心中猝然一痛。皇后怔怔地看着她,似无尽萧索荒凉下赫然而出的一抹绮云,宛若惊鸿一瞥。
长寿女轻声在皇后耳边低语:“拂衣居依然如昨,我没有改动分毫,长姐安心住着,我忙完谷中事务再去拜见。”说着没有理会皇上,利落地跳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