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没有悍勇的将军,只有莽撞的君主,以及后来软弱可欺、敢怒不敢言的君主。他们会派出惺惺作态的使者,表面端着使者的架子,背地里惊恐发抖,强撑着以安抚和亲的名义送来无数财货与奴仆。
多好玩哪。
这些使者厌恶又畏惧的眼神,这些礼物愤恨却又不得不屈服的行止,都让人格外欢愉。
我驱使那些汉奴就如同驱使骡马,喜欢就是对他们的恩赐,厌恶就定下了他们的死期,赏赐是赐予无上荣光,惩罚亦是一种慷慨开恩。
我很早就知道,我是珍贵的,重要的。
我和那些卑贱的奴不同。
所以我心安理得地作践他们。
他们的身上总是带伤,衣裳破破烂烂,行走间还难免带有土腥气、汗臭味甚至粪便味。
我会命令他们顺服地趴在地上或躺在地上,自己则灵巧地从人垫上踩踏而过;我喜欢骑在脚步稳健的壮奴肩上,让他们带着我跑出风声,或者干脆像只兔子一跳一跳地前进,我握住他们的发辫就像握住了缰绳,他们却比马更灵敏,随手一扭扯就会顺从听命。
我是很讨人喜欢的,我知道我笑起来很甜,只要我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紧紧盯住我的目标人物,他或者她一定会长叹一声败下阵来,答应我的所有要求。
单于阿父是这样,军臣二哥是这样,其他兄姊也是这样,往来王庭中的那些大人物更是这样。至于阿母,她从来都舍不得驳回我任何请求。
我虽然不到三岁,但人人都知道我是王庭的珍宝,我天生就会被所有人喜欢,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这样的想法最终被一个意外改变。
——我遇到了一个汉奴的刺杀。
我当然没有死,因为那个奴不爱笑也不擅长讨好,我并不怎么喜欢他,留他在身边不过凑个数。
所以当他凌厉的刀锋在我面前闪过,我身边其他守卫立刻将人拦了下来,我由此性命得存,只左臂被划上一刀。
绛红布料被割破,鲜红的血从豁口处渗出来,有两滴沿着我的掌心缓缓淌到指尖,然后啪嗒一声砸落在地,溅出一朵小小的血花。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只静静将目光挪到那个奴身上,看着他困兽犹斗,用力挥舞沾血的匕首,嘶声呐喊咆哮,直至喉管被割破,怆然倒地。
红艳艳的血从他喉管处淌到地上,洇成一滩血洼,像更大的血花,和我的血是同一种颜色。
原来是同一种颜色啊。
我在疼痛和鲜血中领悟到,所有人身上流淌的血液都是红色,红艳艳的,若割破了淌出来,人人都是一样的痛。
疼痛和死亡是多么公平,从不管你是贵种还是奴隶。
阿母归来后,我趴在她怀里悄声问:“他为什么要杀我?”
阿母抬着我的左臂端详,温声问:“赤珠觉得是为什么?”
我闷闷不乐:“因为他不喜欢我,他还讨厌我骑他。”
阿母放下我的手臂,平视我的眼睛:“对,他不喜欢你。”
我嘀咕:“我以为大家都喜欢我……”
阿母闻言笑了,笑容像天上星子落入碧玉湖水荡起的涟漪:“喜欢也分真假。对你好并不代表真的喜欢,也可能是假的喜欢。长大以后,赤珠可要学会辨别。”
哼,我今天就长大,明天就学会!
但没做到之前,我可不会宣之于口:“好的呀,阿母。”
我开始观察身边的人,看他们对我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每观察完一个人,我就会去问那个人:“你是真喜欢我还是假喜欢我呀?”
人人都答是真喜欢,却也有我观察着是真喜欢我的人,捏我的脸笑答是假喜欢。我从此明白了大人们的可恶,他们的嘴里没一句真话!
但是没关系,他们蒙不住我的,嘻嘻。
我就这样悄悄看着,看见很多大人们的小动作。比如阿母不怎么喜欢阿父,常给阿父少报牛羊粟米;比如二哥和三哥私底下非常不和,大架小架不知打了多少;再比如须卜部的叔叔喜欢阿父的一个小阏氏,会偷偷摸摸来看她。
大人们就是这么不实诚的,哼。
而我就喜欢拿观察到的这些问阿母,阿母从来不会与我红脸,还会替我保密,教我道理。阿父虽然爱我,却远不如阿母贴心耐心。
我就这样长到四岁,平平安安,聪明伶俐。
同样是在这一年,中原那边又送来了和亲公主。